崔使君自赴任朐縣已有三年,昔日在清河老家時對那個體弱多病、甚少接觸的小女兒的記憶早已如霧裡看花、水中觀月般模糊不清。
反倒是自阿嬰來到朐縣後不過才和他相處了短短十來日的時光,卻給了他前所未有的鮮活感受,這會兒她露出焉哒哒地無助模樣,讓崔使君心中頓時湧起了無限憐愛。
可是眼見着巫觋定下的吉時将近,崔使君隻能滿目疼惜地上前揉了揉崔嬰的發頂,然後邁步向前兩步,站在棺木前,想要再看一眼與自己攜手走過二十多年的妻子。
隻一眼,他便瞥見了崔夫人頸間新增的玉墜,眉頭一皺,回頭問道:“阿嬰,這是何意?”
“阿父。”崔嬰淚眼婆娑,可憐兮兮地望着他,“阿娘走了,定也挂念着我。這玉墜子,是我半條命,如今随阿娘一同安葬,一則表我孝心,二則盼阿娘在天之靈,能如我常伴左右。”
崔嬰說的情真意切,崔使君聽罷,心中思索了一番,覺得阿嬰如今年歲漸長,本也不再需要這安魂玉的溫養,便也認同了她的心意,不再多言。
不僅如此,許是受了崔嬰的啟發,崔使君再次轉過身時,也珍重地取下了腰間那塊日日挂着的青玉佩,輕放在崔夫人掌中,随即,似不忍心再看般,扭頭擺了擺手,歎息道:“封棺吧。”
“封棺——”
*
崔嬰随崔使君穿過悠長的回廊,行至前院,雨勢驟歇,風卻愈烈。府衙大門洞開,門外空地上,簇擁滿了當地的豪強與許多自願前來送行的百姓,或站或跪,兩旁則是整齊列隊的崔家護衛,身着麻布孝衣。
崔嬰緊随崔使君之後,方至門前石階,便見三人影迎面而來。她擡頭一望,正是張、季、段三位,連那告假歸家的段三老也急急趕至。
原本應立于主位的清河崔家族人與崔夫人母族人皆未至,此處便由朐縣除崔使君外的幾位主政官員頂替。崔嬰匆匆一瞥,在不遠處的人群中還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譬如糜家的兩位郎君……隻是一打眼,卻沒能看見如今都已是朐縣都尉的林骁。
崔嬰心下有些疑惑:難道站得太遠被人群擋住了?不應該啊,按理來說,以他如今的身份,怎麼也該和打頭的那三人站在一處吧?
略轉視線,卻在下一瞬,在左側身着麻布孝衣的崔家護衛之首,見到了面色莊重的林骁,崔嬰不禁一怔。
目睹林骁即便已獲官職,這會兒卻仍舊以崔氏護衛的身份為故去的主母披麻戴孝,一時間,崔嬰心中不禁浮現出原身記憶中那些為母親和原身奮不顧身的段氏家将們的身影。
隔着長長的曆史時代的鴻溝,崔嬰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個時代所尊崇的那套門生故吏、世家黨羽的規矩。
一瞬間,她的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閃過了個還不算太成熟的念頭,但眼下場合不宜,她也沒來得及深思。
……
連夜的陰雨初歇,晨風中帶着幾分寒意,石階下的小女郎身上的麻布孝衣随風獵獵作響。
府衙前的大門上懸挂着碩大的白繡球,經過一夜雨水的洗禮,繡球已被浸透,不時有水珠從上面“嗒嗒”滴落,宛如淚滴墜落地面。
崔嬰迎上崔使君百忙中投來的充滿憂慮的目光,向他輕輕點頭。随即,崔使君轉身踏上台階,崔嬰緊随其後。青葵急忙小跑兩步上前,想要撐起傘為崔嬰遮擋門上的滴水,卻被崔嬰搖頭輕輕推開。
崔嬰跟随着崔使君,從兩側列隊的護衛、鄉紳、百姓中走過,雖然目不斜視,卻也感受到衆多目光在暗中打量着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自從她來到朐縣,未曾踏出過府衙一步,除了府内的崔家家仆和後院演武場的崔氏護衛,外人從未見過她。她不知将在朐縣生活多久,今日首次露面,絕不能有任何差錯。
崔夫人的靈柩在封棺之後便已先行移至靈車之上,此刻正莊嚴地陳列于靈車中央。車上架設供桌,擺滿了鮮花、水果及各式供品,前方則是一隻巨大的香爐,其大小堪比尋常百姓家的水缸。
依照巫觋的指引,衆人依親疏次序,一一上前為崔夫人點燃送行的香燭。
崔嬰步至前頭,接過巫觋遞來的三柱香,神色鄭重地将其插進香爐之中,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香火頂端的那點微光。
“阿父!”
就在巫觋指引着崔嬰讓一旁退去給下一位上前祭拜的人挪位子的時候,崔嬰忽然膝下一軟跪倒在地,一個頭磕了下去,再擡頭時已是淚流滿面。
她轉身面向崔使君看了他一眼,聲音哽咽:“阿父,阿娘是要葬在城外的烏山上嗎?”
“那裡人煙罕至,又黑又冷,阿娘一個人待在那裡該多害怕呀?”言罷,她又轉頭望向崔夫人的靈柩,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再擡頭時,額前已是血迹斑斑,與前夜雨水濕潤的地面相混,衆人隻見崔嬰的面龐和白衣上已滿是泥濘斑駁。
然而,此刻卻無人覺得崔嬰是否形容不雅: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小女郎一邊磕頭一邊痛哭,還邊哭邊說着些令人心碎的傻話,隻叫衆人也不禁感同身受、心生哀戚,哪裡還能責怪她些什麼呢?
“小娘子節哀!”青葵見崔嬰哭得厲害,這會兒也顧不得周遭的目光,連忙穿過人群跑到崔嬰面前想要扶她起來,可崔嬰卻是一把抓住了青葵的手臂,眼神中滿是祈求,“這一切不是真的,對嗎?”
“自我記事起,阿娘便一直在我身邊!”崔嬰緊抓着青葵的胳膊,仿佛在尋找最後的依靠,“來到朐縣,能日日陪伴阿父,我心中實在歡喜。”
“我知阿娘離世,阿父心中亦是悲痛難忍,故而我常告誡自己,不可在阿父面前落淚,以免令阿父更加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