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想着,往後有阿父替阿娘陪着我,一切還都是一樣的。”崔嬰的手漸漸松開,身形一軟,癱坐在泥濘之中,衣衫沾污愈加狼狽,可她像是一點都不在意一樣,直接順勢伏身痛哭,“但我真的好想念阿娘,好想她能回到我身邊,好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阿嬰!”
“阿嬰别哭了,如你所言,往後阿父會一直陪着你,就像你阿娘從前一樣,永遠陪着你。”崔使君自崔嬰跪地痛哭起便默默拭淚,此刻終于按捺不住,邁步上前,蹲下身将崔嬰緊緊擁入懷中。他擡眼望向前方,隻見巨大的香爐中已插滿香火,密密麻麻的香頭閃爍着微弱的紅光,那紅色刺目又紮心。
今日崔嬰本就滴水未進,又在靈堂中跪了許久,這會兒再一番唱念做打下來,崔嬰也覺得自己的身體實在有些扛不住了,便也不再掙紮,靜靜地依偎在崔使君的懷中,低聲啜泣。
隻是,崔嬰既然選擇在人前鬧了這麼大的場面,自然不會被崔使君簡簡單單兩句話就安撫了下去。
漢代的喪葬禮儀一貫是莊重繁瑣的,所以崔嬰的這一出戲,無疑吸引了許多目光不僅那些感念崔使君恩情、早早來送崔夫人最後一程的百姓,好多原先并不打算湊這個熱鬧的百姓們聽說之後也紛紛圍攏了過來。
眼見氣氛已到,崔嬰輕輕掙脫崔使君緊抱的雙臂,先是輕撫自己疼痛的額頭,然後擡頭,目光與崔使君那雙赤紅的雙眼相遇:“阿父。”
她嗓子已經沙啞,但是在數百人刻意保持的安靜氛圍中卻能叫人聽得格外清晰:“我悄悄問過青葵了,她告訴我說烏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那裡有好多好多的烏鴉。”
“從前在家中阿娘教我讀書時,曾說過‘鴉有反哺之情,羊有跪乳之恩’。”崔嬰看着崔使君,目光灼灼,裡頭滿是希冀之色,“阿父,阿嬰不願連這些牲畜都不如。”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
“阿父,我想在阿娘墳前結一草廬,為阿娘守孝三年!”崔嬰的話語堅定,她輕輕推開了崔使君的懷抱,猛地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轟——”地一聲,崔嬰話音剛落,圍觀的衆人終于再也按捺不住,紛紛爆發出嘈雜的議論聲。
那些平民百姓們隻是覺得崔使君家的小娘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膽識,竟敢獨自前往荒郊野外的烏山為崔夫人守孝三年,實在是孝感動天,人人稱贊。
但包括張、季、趙在内的一衆本地豪強地主,如趙家、糜家等,但凡有些家資讀過些書的人家,卻都将震驚又贊歎的目光投向了崔嬰。
讓他們側目的并非崔嬰所謂的“孝舉”——在以舉孝廉為選官制的大漢,為了名聲,兩漢近四百載多少有心人前赴後繼、花樣百出的“孝舉”比起來,崔嬰這個規規矩矩的結廬三年,除了她的年齡、性别稍微占點優勢之外,其餘的根本不值一提。
真正讓他們驚訝的,反而是崔嬰順口吟出的那兩句出自明代雜記《增廣賢文》的“鴉有反哺之情,羊有跪乳之恩”和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
不過才片刻光景,衆人的目光已在跪倒在地的崔嬰和半蹲在側的崔使君身上來回不知道打了多少個轉兒,既驚訝又贊歎,且迷茫——
這就是所謂的世族嗎?
哪怕隻是個養在深閨、無法出仕為官的小女郎,竟也能随口吟出這般才華橫溢的詩句?
……
然而,不論旁觀者作何感想,這會兒最心緒震動的還是崔使君,他花了好久時間才反應過來崔嬰究竟說了些什麼話,下意識地駁道:“烏山偏僻荒涼,阿父怎舍得你前往結廬獨居?”
崔嬰依舊俯首于地,隻是反複懇求:“求阿父成全!”
依照漢時的喪葬習俗,若崔嬰今日不這般行事,待扶棺下葬後返回府衙,哪怕崔使君再疼愛自己,往後三年自己也斷無可能再踏出府衙半步——
她想要的是在這個時局動蕩的年代安穩地活着,但不是想要找個地方坐牢。
與其被關在府衙三年不得出,她還真甯願在崔夫人墳前結廬而居,至少那樣還更有自由。
但這番話終究不過是一時氣話罷了,她心知肚明,崔使君是絕不會應允的。果不其然,崔使君的聲音随即響起,帶着幾分寬慰:“阿嬰至孝,你阿娘泉下有知,定會倍感欣慰。”
崔嬰在心裡頭接了一句:但是……
“……但是,你到底還年幼,就算為父應允了,你覺得你阿娘會放心嗎?”頓了頓,崔使君目光掠過府衙前密密麻麻、水洩不通來看稀奇的人群,最終讓了一步,語氣溫和地說,“今日為你阿娘下葬後,你先回府守孝。阿父會命人在阿娘墳前為你築一草廬,以後每月你都可以出府,到阿娘墳前小住幾日。”
崔嬰聽罷,唇角下意識一揚,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再擡頭時臉上已無其他表情,她目光中滿是感激地望着崔使君:“多謝阿父!”
*
在烏泱泱圍了不知道多少層人牆的人群外,眼見着圍堵在前的衆人已經開始漸漸散開,一個滿面發須卻中氣十足的中年大漢單手拎着個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小少年,從一間破舊的屋頂輕盈躍下。
落地後,他先是拍了拍自己身上那件粗布麻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随後才看向身側的小少年,語氣裡滿滿的無可奈何:“好了!你不是說想來朐縣看看你的小恩人嗎?如今人也見到了,是不是可以安心随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