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大漢話音落下,卻未聽得半點動靜,低頭一瞧,那小少年的目光仍緊緊注視着人群那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輕“嘿”了一聲,掰過小少年的腦袋:“就你這個小矮個兒,都從房頂上下來了,還能朝那邊能瞧見個什麼?”
小少年轉過頭,定睛一看,原來正是多日不見的段佑。
聽見這中年漢子半是詢問半是調侃的話,段佑抿了抿嘴,回想起方才崔嬰與崔使君周圍那些将兩人圍得水洩不通的崔氏護衛,擡頭瞥了大漢一眼,并不接他剛剛的話茬,隻說道:“我想見她。”
大漢聽完頓時眉毛一挑,差點被段佑的直白給逗樂了:“我雖說有些拳腳功夫,自認也算武藝高強,但我可不是那種隻懂武藝不通人情的莽夫。帶着你這麼個小毛孩兒潛入一縣之主的府邸去私會人家家裡的小娘子,這種事兒,你覺得我能做得出來?”
段佑對他的質疑充耳不聞,隻是重複道:“我想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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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年大漢名叫童淵,出身微末已不可考,但自小就愛四處遊曆、闖蕩江湖,經年累月下來,竟也能被衆人誇贊幾句是位頗有名氣的武術大家,後來又聲名大震,竟然還憑此娶了河北顔氏的女郎。
但他生性自由不羁、向來潇灑肆意慣了,即便是成了家、娶了大族女子,也未曾因此而安頓下來。所幸他的妻子也與尋常的世家女不大相同,并不覺得他這樣有什麼不妥,反倒很欣賞他的不羁,竟然願意與他一同離家、四處遊曆。
自去歲起,童淵便帶着妻子顔氏一路南下,直至大漢最南端的交州之地,這會兒的交州,正是後世的兩廣、海南、雲南乃至緬甸等地,在如今的人們看來,那裡是不通教化的蠻荒之所。然而,等童淵真的帶着妻子來到了那兒,才發現那裡物産豐饒、氣候宜人……
但真要說有何不便的話,也是有的。譬如說天高地遠,書信難通。這不?黃巾之亂在中原之地轟轟烈烈地爆發了好幾個月,消息才傳到了交州。
童淵的妻子顔氏聽說冀州正遭黃巾賊肆虐,憂心如焚,而童淵武藝超群,見此為了叫愛妻安心,也說由自己返回河北顔家探查虛實。不過考慮到路途不便還要千裡急行,他返程時便沒有帶上體質柔弱的妻子隻将她留在了交州。
……
童淵與段佑便是在這般情境下不期而遇。
童淵快馬急行、急欲返回冀州,卻在官道上隻随意一瞥就看上了段佑的骨骼精奇,連自己原本的目的都顧不得了:他雖答應妻子返回顔家探查情況,可實則隻為安撫妻子的情緒罷了,若非顔氏關心則亂,又怎麼會覺得河北顔家這樣的大族會因區區黃巾賊這樣一群烏合之衆而傷及根本呢?
數日糾纏後,又得知段佑竟有天生神力,童淵更是不肯輕易放過他了!
童淵的妻子顔氏雖出身士族,但幼年失恃,不受族中重視,否則,也不會被家族許配給童淵這樣一個出身不顯之人。畢竟就童淵的身份而言,說的好聽些是武術大家,難聽些,不過就是好勇鬥狠的遊俠兒罷了。
許是幼時不受家族重視沒有将養好身體的緣故,顔氏嫁與童淵十數載,始終未能懷上子嗣。所幸童淵真心疼愛妻子,對于有無子嗣一事并不介懷,但若是絕了自己一身武術傳承的話,童淵還是十分不願的。他如今已經快四十來歲了,近兩三年來,他本就已有了收個弟子傳承自己衣缽的念頭。
所以,再見到段佑的時候,他頓時就覺得,這就是上天注定送給他的好徒兒。
隻是,他自己也未曾料到,被自己看中且心心念念的弟子候選人,竟是這麼個倔強性子!
初見時,段佑衣衫褴褛、形容狼狽,童淵以為他是個因戰亂流離的可憐孤兒,心想自己一旦表露出收徒之意,對方定會感激涕零納頭就拜。
可誰曾想,事情完全不按照他的想法發展。
别說擺好為人師表的架子等來段佑的主動投靠了,即便後面他放下身段、低聲下氣地提出收徒請求,也被段佑斷然拒絕,毫無轉圜餘地。
童淵很想十分具有宗師風範地扭頭就走,但段佑可是天生神力的練武奇才啊,這樣的好苗子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于是他隻能死皮賴臉地就這樣跟着段佑一路來到了朐縣。
好在童淵之前順口說出的一句“你這小孩兒若真有大事要做,未必能成,或許我能助你一臂之力”戳到了段佑的癢處,開口給他講了段關于“世族女眷好心收留、路遇山匪天降橫禍、小妹身亡孑然一身”的暖心小故事,順便說自己現在隻想再看一眼當初那位好心救助自己與妹妹的世族家的小娘子日子過得如何了。
雖說這這小故事聽起來頗為荒誕離奇,但段佑一口咬定,童淵也無計可施,隻得跟他走上這麼一程。隻是沒想到,今日剛到朐縣,便目睹了這麼一出好戲。
旁觀了全程,童淵心下對段佑口中那位“乖巧懂事又良善溫柔”的小恩人總算有了幾分真切的認識,暗自搖頭,覺得段佑這小子對那“救命之恩”的濾鏡未免太厚了些。
這可是自己已經預定好的小徒弟呀,日後還需多多教導,免得被人騙得團團轉都不自知呢!
不過,不管童淵心裡是怎麼想的,卻并未對段佑多說些什麼——在他看來,既已見得這位小恩人如今生命無憂、其父又對她寵愛有加,段佑也該心滿意足,是時候與他一同離去了。
可段佑那句“我要見她”真是猛猛打了童淵一個措手不及,他真的很想要罵娘,可是對上段佑那執拗的目光也隻能無奈地咂咂嘴,歎了好長一口氣。
這孩子的脾氣,是怎麼就養成這麼倔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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