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延城。
這不是李暠第一次拜訪這座漠北奢華之城。
白純素不喜漢人,但他的弟弟白震私下與他頗有幾分交情,這個閑散王弟十分熱衷中原書畫和繡品,每年行商途徑龜茲,李暠都會送上珍品與他,作為回贈,白震為李暠兄弟二人送上精美胡服,正是他如今穿的這身。
遠遠的,他們眺望林立的佛塔,好在沒有受到戰火波及。此時,三重城牆的王宮内,呂光和親信們正享受着西域甘美的葡萄美酒。舞姬旋轉着胡璇,妖娆地翩翩起舞,無盡的歌舞樂充斥着昔日佛法鼎盛的國度,龜茲已無唱經誦法聲。
呂光不信神佛,弱肉強食的世間隻有權力才能呼風喚雨。正如眼下,坐在上首的大将軍張嘴咬住異域美人送上的葡萄,半倚在龜茲王為鸠摩羅什講法的金獅子座上,享受王族的俯首帖耳,若不是攻下這座國,眼前的一切如何得願?
“姜飛,白純抓到了沒有?”
一個彪形大漢走上來,單膝跪地,“禀大将軍,四下封了城,還在挨家挨戶緝拿。”
“哼……”呂光微露不滿,進城數日已斬首數千,這樣的手段足以震懾周邊小國,無人敢援。
那個亡國之君他本不在乎,眼下正對軟硬不吃的鸠摩羅什分外惱怒,苻堅下令務必帶高僧回中原,但他可沒說是敬為上賓,還是淪為階下囚。無盡的繁華,呂光每每舉宴,必讓人擺上鸠摩羅什的位子。身邊的僧人豐神俊朗卻虛弱不堪,手裡拿着一串佛珠,閉眼默默推動着一顆一顆珠子,手指永遠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面前的美酒佳肴絲毫未動,像尊不食人間煙火的石像。
見過無數人間慘狀的呂光,在中原戰亂最慘烈的時候,他手下的士兵和饑民連人肉都吃過,那些被喚作“二腳羊”的婦孺,在他們眼中與畜生無異。
呂光輕蔑所謂智者,但凡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即便是鸠摩羅什,也總有撐不住的一日。他瞟了一眼斟酒的美姬,不悅道:“怎麼不給國師上酒?”
豐腴的龜茲女人知曉大将軍的意思,卻不敢上前給鸠摩羅什倒酒,戰戰兢兢匍匐在地請求饒恕。
一個穿甲執劍的滿臉髯須男人,一腳将女人踢翻,氣勢洶洶地立于大殿,“沒用的東西。”
他轉身道:“父親,兒子帶來一壇涼州上好黍米酒。”
這人朝呂光一拜,酗酒熏紅的雙眼閃着戲虐的精光,來人正是呂光之子呂纂,隻見他雙手擊掌,兩個士兵擡上一壇美酒,放在鸠摩羅什之前。
呂光默默飲酒不言,看着呂纂上前給冷漠的鸠摩羅什倒酒,酒水撒了他一身。
“龜茲好客,法師陪同我等宴席數日,本将也當禮尚往來才是,這是我們涼州最好的酒,來!纂敬法師一杯。”
舞樂未停,衆人情緒高漲地喊:“幹!幹!”
閉着雙眼的鸠摩羅什像泥雕般不為所動,手上撥動的佛珠快了幾分,大殿上的人全都等着看好戲,呂纂動怒,直接掰起鸠摩羅什的下颌,拿起酒器強行将酒送到他嘴裡,有人拍案起哄,鸠摩羅什咳出酒水,還沒等喘過氣來,呂纂在酒壇中又舀滿一杯,再對鸠摩羅什灌下。
“法師好酒量,再來!”
自飲自酌的呂光,看殿中的混亂一幕,獨自惬意。
鸠摩羅什三日未盡水米,被一杯又一杯地灌酒,劇烈地嗆咳,沒一會兒半虛脫地倒下,衆人未盡興,呂纂看鸠摩羅什快不省人事的癱倒,朝殿外的方向喊:“法師醉了,還不趕緊來人伺候!”
聲音落下,款款走來一個蒙着紅色面紗的女子。
女子身材豐腴高挑行走極慢,垂目卻脖頸挺直,舉止沒有絲毫淩亂,看眉眼應是個教養良好的龜茲美人,氣度大方,與那些妖娆的舞姬和卑微的侍女都不同。
美人微微俯身,對呂光行龜茲禮節,“拜見大将軍。”
呂光未發一言,手上把玩酒杯。
美人猶豫片刻,緩緩走向狼狽的鸠摩羅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