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老者的神情,阿祇的心情從驚訝到激動,最後竟忍不住大笑起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眼前的人身材依舊修長,發絲花白淩亂,下巴貼着密密的白胡子,眼眶周圍點着老年斑,若不是白月極其認主、努爾慕強的毛病,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呼道:“李暠,李玄盛?”
老者放下毛刷,看了眼病嬌怪“書生”和谄媚的努爾,不由得嘴角上翹,“阿祇,玩得可開心?”曆經磨難的她看上去開心麼?好吧,現在是有點。
兩人重逢的畫面有點滑稽,像變裝節目的驚喜,阿祇的樣子自不必說,對面還是那個皎若雲間月的李暠嗎?反應過來,她趕緊藏起雙刀,匆匆掩上門。“老者”這邊也栓好驢車,車上拉着些木料,有幾根是上好的,倒是像循規蹈矩的燒窯手藝人,白月看不慣驢子得了主人的待遇,走過去蹭主人的手臂。
玄盛安撫了一下白月的頭,對某人翻譯說:“白月說,它的醜,情非得已。”
阿祇瞟了一眼姜黃駱駝,白月假裝沒看到她的眼神,新主人很頭疼,摸了摸它的毛:“白月,僞裝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我,有了裡子還要面子做甚?你現在的日子不滋潤嗎?有吃,有喝,有自由,後山溜達圈扛把子,誰敢說你半個醜字?”
阿祇忙掩蓋自己的嘴,“不不,白月氣質無雙。”
所以白駱駝、糊駱駝,重要嗎?當然不重要。
這個話題不宜糾纏,玄盛看她的眼神明亮,阿祇笑眯眯地對玄盛說:“你,老了。”
李暠不以為意,也笑着說:“你,醜了。”
呵呵,所以說面子不重要,主要看氣質。
玄盛外表老态,沒有外人在,儀态已恢複了挺拔優雅,看着阿祇微笑,表情裡仍能看出原本玉樹蘭芝的風華,“讓白月陪着你,果然沒錯。”
阿祇拍拍白月的後背,偷偷給它的草料加了把細糠。
玄盛笑道:“阿祇竟能尋到這裡。”
阿祇嘴角含笑,哪怕是怪書生的模樣,她還是悠然自得的樣子,“聽宋繇提起過,你們兄弟小時候曾随母親在敦煌城北郊區的舅父家住過幾個月,後院有一棵無憂樹,建元十九年舅父家舉家遷往建康,捐了個七品官吏,這座老宅院空置下來,白月帶我從城北裡走了一圈就找到這裡了。”
她是個行走的信息庫,也是她的生存本領。
“不錯!”李暠拍了拍她肩膀。
這個女子不僅聰慧,還難得變通,他剛來到舅父家宅院見到白月的時候,玄盛難掩心中驚喜,重逢是緣,無論境地。玄盛對阿祇交代道:“舅父家以前經營窯場,二弟沒告訴你,老宅的鑰匙藏在門前石獅子墩的暗格裡嗎?”
阿祇搖頭,“我隻借住幾天,越少人見到我越好。”
這時,她又恍然意識到:“玄玉閣被查封了,你怎麼來了?一個人嗎?”
玄玉閣的事情在呂光班師東歸中原的時候,李暠與呂光的合作就充滿變數,敦煌的勢力他早做了準備,然而這裡是他們付出心血的地方,遠眺城中的樓宇亭台,他眼中神情複雜。
“無礙,我來此是為了一場賭約。”
阿祇知道,不方便再問下去了。
雪越下越大,她看到玄盛花白的頭發上落滿霜雪反應過來,忙招呼玄盛進屋,“外面冷,快進來,我今天賺了隻羊腿,十裡鋪老于的羊湯手藝不錯,我煮給你嘗嘗。”
玄盛接過她的竹簍,“你慢點。”
二人吃了頓熱乎乎的晚飯,李暠這個人很有意思,享受得了奢華,也吃得了苦,吃過飯還主動燒水洗碗,飯後,阿祇小心詢問外面的情況。
如今的局勢,呂光已經消滅了涼州刺史梁熙,占據姑臧自立河西王,正帶兵相繼讨伐張大豫、徐炅、彭晃等河西勢力,李暠沒有細說來敦煌的意思,但城中剛剛易主,段業受命鎮守敦煌,呂光任命親信割據河西,與造反無異。
敦煌是河西的咽喉要塞,通往西域的必經之地,李暠選擇韬光養晦,卻不可能放棄敦煌。
他道:“我現在的身份是趙府管事,監管窯場采買。”
李暠從驢車上卸下很多的木材炭火,本來是為了燒窯運送的物資,掩人耳目,沒想到炭火這會兒派上了用處,夠他們一冬的燒火取暖用了。
敦煌馬市遭禁,出入城的多是駱駝、牛、驢,城北貧瘠,多以燒窯為主業,離石窟山不過十數裡,貴人們來得少,倒有官差們隔三岔五地搜刮一番。
周圍的房子也飄出炊煙,應該是長工佃農們的家,好像比昨夜熱鬧了許多,誰知是不是玄玉閣潛進來的人手,玄盛邊填柴火,邊問廚房忙碌的阿祇,“你來敦煌,可是遇上了難事?”
阿祇因有求于他,于是便将過去三個月途中所經曆的事情講了個大概,唯獨隐瞞了與沮渠蒙遜的糾纏,“我想找的人在黑鐵騎手中,下落不明。”
“我知道。”
阿祇猛地擡頭,驚道:“你知道?”
“沙迦牟韋是精絕國的七王子,十六年前與人私奔,被逐出了王室,近些年精絕國王年邁體衰,王位後繼無人,讓人暗中尋找王子……我們最後得到關于沙迦牟韋的消息,是他曾出現在九月龍城。”
“草原匈奴人的盛會?”阿祇驚訝。
李暠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匈奴分支遍布北方山川草原,比如盧水胡就在涼州地界,沙迦牟韋出現在北方的龍城,是不是意味着盧水胡和龍城的匈奴部落強強結盟了?
氣氛隻沉默了一小會兒,阿祇便調整好了心态,“精絕不是權力争奪的重心,沙迦牟韋連繼承王位的競争對手都不存在,被拉攏比被刺殺的可能性更大。”
玄盛又添了把柴火,屋子裡暖洋洋的,“如果你想動身去龍城那倒不必,雪季已至,草原的部落已經遷徙到了過冬的地方。”
阿祇往鍋裡多加了幾瓢水,準備一會兒給兩人洗漱用,聽到這些消息後她松了口氣,“知道他們的下落就好。”
玄盛欲言又止,斟酌之後才開口:“見到沙迦牟韋的人隻說,他被獨自軟禁在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