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太傅不會坐以待斃。檀妄生一旦成為皇上的人,太傅就等同于被推向險局,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将岌岌可危。光憑這一點,他也會趁此機會不留餘力地設法除掉檀妄生。
而棘手的是,檀妄生就算站隊皇上,也未必會把一切都盡數托付。他一定會有所保留,這是他保命的籌碼。就算到最後處境危在旦夕,他也不會袒露任何——他可是拿保江山的火铳之術當籌碼的人,當然做得出這種玉石俱焚的瘋事。
所以,對于皇上來說,檀妄生這顆棋子一旦被踢出棋盤,那麼她就再也無從得知營嘯背後的真相,并且還要處理邊境的麻煩,就連火铳之術的核心秘法,說不定也會成為世間“失傳已久”的絕迹。
而若是保下檀妄生這顆棋子……如何保?檀妄生發動營嘯導緻傷亡慘重是闆上釘釘的事實,若是從太傅手裡強行搶人,必定會付出些代價。
那個代價可不會讓她好過。
所以,皇上隻能等,等着在刑獄把檀妄生的性子磨沒了,再來同他“談”。畢竟是個隻知道耍弄刀劍的瘋子,就算有點小聰明又如何呢?他早晚會因為那點小聰明自掘墳墓。
而這也就恰恰導緻了,當皇上思量檀妄生的利用價值,并且試圖在權衡江山與掙脫太傅牽制的兩難裡,做出選擇時,太傅就已經搶占了先機。
皇上接下來能做的是什麼?
繼續抛出更誘人的籌碼?然後私下找出能在太傅手裡保人的萬全之策?
長鞭甩下的聲音仍在回蕩。
審問的人每一次落鞭後,都在質問營嘯之事,但卻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他不禁感到有些汗顔。
他在數天前就得了太傅手下的暗裡囑托,營嘯之事雖已發生,但影将軍此前從未在戰事上出過岔子,這次事情又蹊跷突然,難保不是有心之人故意陷害的離間計,讓他們這些審問之人下手多有斟酌。
他當然知道這話裡的意思。也知道今日國師前來的用意。
一個叫他手下留情,一個叫他往死裡審,這夾在兩位大人中間,實在坐立難安。
不知問了第幾遍後,他嗓子也喊啞了,抹了脖子豎起的雞皮疙瘩,道:“國師,這審也審半天了,天寒地凍的,再審下去,人恐怕也受不了,要不先歇一歇?”
蕭明燦聞言擡眼,恰巧對上那雙眼睛。
談起檀妄生,皇城中那些權貴無一不認為他性情惡劣,但比起厭惡,更多的倒是替自家千金惋惜,白白長了一張俊美惑人的皮相,秉性卻是個極差的。
對于容貌這點,蕭明燦也深感贊同。
前面刑桌上立着一盞燭燈,映着他那淺淡的灰黑色眼睛。他就這麼懶洋洋地望着她,明明沒有笑,眼底卻像是藏了笑意,跳動着瘋狂的光芒——比起狡詐,那更像是籠中困獸在興緻勃勃地等着離開籠子的那一天,甚至比這更直白、更赤裸。
他仿佛在明目張膽誘惑着籠外的人,就像是在提醒她,他此刻就在籠子裡,寸步難行,毫無反抗之力。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她應該來接近他,馴服他,讓他遍體鱗傷,讓他心驚膽戰,直到跪伏在身前。
蕭明燦不為所動,面上仍是那副慣常好脾氣的溫和。
接着,她目光偏移,看向檀妄生腹部那道一指深的猙獰刀疤,輕聲道:“……影将軍身強力壯,這點鞭傷,恐怕不及戰場上所受的一半吧。”
“難道……”
審問之人順着蕭明燦的目光轉頭,看向旁邊那盆碳火。
.
“……看到那邊了嗎?”
冷風吹動耳墜。蕭明燦擡起頭,順着身後人指着的方向看去。那屍體前方幾步遠的位置,也埋着一個人。與之不同的是,那人腰腹部已經被燒得焦黑幹癟,其餘部位仍覆蓋着土壤,兩種顔色極其相近,以至蕭明燦一時沒注意到。
檀妄生提議道:“國師不打算挖挖看嗎?”
蕭明燦沒有動,“不是說我問什麼都會告訴我嗎?影将軍不如直接告訴我真相。”
“國師會信我說的話嗎?”檀妄生輕輕拂去蕭明燦肩上的土粒,笑着道:“大人向來行事謹慎缜密,怎可聽一個罪臣無憑無據地斷言。要眼見才為實,不是嗎?”
言生道:“大人……”
那随從用火铳狠頂了下言生後腦,示意她閉嘴。
蕭明燦走上前,用手挖着屍體上的土堆。摻在土裡的石粒反複刮擦着她手背的傷口,她動作卻未顯半分局促,反而認真得就像是個來秉公辦案的官員。
不知過了多久,她掃開屍體面上最後一層薄土,才發現,這個剛死不久的人除了腰腹處和雙手被燒得焦黑之外,其餘地方完全沒有任何被灼燒的痕迹,甚至連刀劍劃拉的傷痕都沒有。
“他把自己壓在了一截木頭下,然後點燃了整個木頭。”檀妄生半跪在她身側,看着那具屍體,道:“火整整燒了一夜。直到天亮被人發現時,這人還清醒着。”
烈風橫掃過周圍異常粗壯的樹幹,頭頂的樹枝在地面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周圍一片安靜。
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肋側,沖蕭明燦微笑起來,“就像國師當年對我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