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燦很難把目光從那四肢殘缺的男人身上移開。
天空烏雲密布。入夜後的黑影緊緊纏裹着男人的上半身,使得他的面容就像被幕布罩住的石雕般朦胧不清。他的身軀殘破,關節末端是尖細而模糊的長影,有如孩童稚嫩的雙臂。
是什麼讓他落得如此下場?
從山崖上一墜而下?在海中不幸遭遇了鲛鲨的襲擊?又或是被某種類似鐵鍬的鈍物——
這或許就是讓人難以挪開目光的原因。人們當然會本能地懼怕這些殘忍而血腥的傷口,但大多數人看到這些時,真正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避開,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弄清這些猙獰背後的來由或真相,哪怕他們會覺得這副場面驚駭得令人作嘔。就好像那其中蘊藏着某種吸引人的魔力一樣。
蕭明燦試圖回想着“他”剛剛在泥濘的樹叢裡,模仿孩童蹦蹦跳跳的模樣。
“……國師知道嗎?”
檀妄生順着目光瞧了眼那道站在崖邊的身影,堪稱是善意地提醒:“對于它們來說,這其實也是一種制造恐懼的方式。”
蕭明燦食指驟然松開扳扣,移開了視線。她握住火铳槍管,遞給檀妄生,想着之前那個剜眼侍衛出現的幻覺,“……在槐樹下的那兩人就是這麼出事的嗎?”
檀妄生目光短暫地在她泛着白痕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接過火铳,點點頭道: “山頂上埋着的那些屍體大都是這樣。因為看到了太多無法用常理來解釋的事,導緻精神一天比一天緊繃。你看,”
他單臂前伸,舉起火铳,做出類似拉弓的姿勢,“這就像是拉到極緻的弓弦,你不可能一直保持原狀,要麼釋放出去,要麼讓弓弦崩斷。而這個時候,隻需要一點點外力,比如從遠方吹來的冷風,又或是一把飛擲而來的刀刃……”
蕭明燦繼續前走,接話道:“無論如何,當他們失去那根‘弦’的時候,就是那些怪物取走他們性命的時候?”
“沒錯。”
話音落地,檀妄生朝蕭明燦幹脆利落地扣動扳扣。
蕭明燦腳步微頓,斜前方一道挂在樹梢上的黑影悶聲跌落,接着一路滾到山下。被它撞到的樹幹留下一抹暗沉的血紅。
“當然,從那些怪物的角度來說,這種積累恐懼的過程,就像是在做一鍋美味的炖肉。”檀妄生看了眼旁邊石頭上磕出來的血沫,“首先呢,需要将肉倒進過鍋中,加水,放些亂七八糟的配菜,等待着肉一點點熟透。最後再在熟肉将要出鍋時撒上一把調料。這樣一來——”
與此同時,周圍原本藏在暗處的陰影因為同伴的死亡逐漸慌亂起來,它們開始四處攢動,在樹幹縫隙之間晃出漆黑的殘影,像是林中被驚擾的鳥雀。
如同嗚咽的驚呼在山坡上回蕩着。
檀妄生适時補充道:“一頓‘新鮮’的大餐就做好了。”
蕭明燦覺得這個描述有點反胃,但更多的是頭暈目眩。她分不清是因為這些圍繞在他們四周像蚊蟲一樣的鬼影,還是淋雨後的體力不支,或許二者皆有。她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所以,它們會在接下來的路上一直給我們制造陷阱,直到我們成為它們的……”
她略微停頓了一下,道:“盤中餐。又或者,我們殺了‘他們’所有人?”
檀妄生點頭,“就像我們剛剛說的那樣,如果這是場‘狼捉羊’的遊戲,那麼這就是結束遊戲的關鍵……不過,既然知道了遊戲的規則,國師不想猜猜看,山頂上到底有什麼嗎?”
蕭明燦望向幾十步遠的小山頂,那裡時不時還有幾道模糊的黑影來回跑動。也許是因為對火铳的懼怕,又或是因為那些隻會嗚咽的怪物根本沒有任何攻擊的能力,總之,當它們意識到他們正在一點點靠近時,反而像老鼠一樣四散着逃離。
雨聲像送葬曲一樣在耳畔飄蕩。
蕭明燦放慢了腳步,偏頭說:“應該不會是另一夥拿着火铳的人吧?”
“當然不會。”檀妄生就跟在蕭明燦身後。從逃命的角度來看,她的步子并不算快,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緩慢——理應如此,這條路本就不好走,如今周圍又潛伏着無法确定的危險,謹慎一點總沒有錯。
他就這麼耐心地跟着她,稍稍擡起逐漸麻木的左手,輕撚了撚從傷口一路淌下的血水,有問必答道:“從三個月前到現在,在這座島上失蹤的人有十二個,其中十人拿着火铳。國師放心,我剛剛數了下,正好十支,不多不少。”
即便如此,蕭明燦也沒覺得放松。
那些人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失蹤,按照影将軍處理屍首和找人的速度,即便當天因為某種原因無法救人,第二天也一定會搜遍整座島。既然沒找到,就說明那些怪物手握火铳至少已經三個月有餘。
可這些火铳卻在今日突然出現,這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