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會逼瘋你。
這是它們折磨人的招數。
村民們顫抖地寫下這幾行字。他害怕極了,手抖得厲害,以至後來每一個翻開這手劄的人,都能從那暈染嚴重的字裡行間中感受到某種悚然的戰栗。仿佛那種恐懼能透過回憶來蠶食他,就像……就像上千隻隐藏在泥田裡的水蛭。
村民反複回憶着那日發生的事,感覺像是趟進渾濁又無邊際的泥水裡,茫然,惡心,痛苦——很快,這種反胃感就演變成了另一種讓人心驚的恐懼,如同水蛭從腳底爬滿全身,他清楚事情正走向惡化,大腦發出危機的尖嘯,但卻不知道該如何脫險。一種無法言喻又難以摸清的恐懼正籠罩着他。
混亂。
村民在最後一行用了這兩個字來總結。
一片混亂。
撕心裂肺的尖叫聲穿透了牆壁。
船艙微微搖晃着。那随從趕在幾人動手前蹿進了陰影裡,他速度很快,手腳并用,在傾倒的桌椅中穿梭,全憑野性的本能。一連串的鐵彈“砰!砰!”貼着他砸進桌面。木屑飛濺。油燈裡的光又暗了點,桌椅的影子被映在牆上,像是夜裡随風擺動的蘆葦蕩。
呼吸聲,低嗚聲,血肉被打碎後發出的黏稠濺地聲。
“呼……呼……”
一片昏暗。
周從友端着三眼铳,迅速尋找目标,那身影巨蛇似的鑽到了一摞缸後面。幾人謹慎靠近。最邊緣的缸被侍從撞裂了。混着血腥的香氣若有似無地飄出。周從友眉心一跳,一把壓下旁邊人:“都是酒,别打,容易出事兒。”
他抽出刀。遠處的一盞油燈倒在地上,随着船艙緩緩滾動,咯吱聲穿插在尖叫後的停頓裡。那虛弱的光映着木台邊緣淅淅瀝瀝的碎肉,像是一塊流蘇布罩在了台上——咯吱,咯吱。
油燈繼續滾動,光亮越來越暗,直到距離那攤酒水還剩幾步遠時,熄滅了。
侍從尖叫着沖過來,在撞上周從友時爆發出了一聲懊惱的哀嚎,他似乎中了一刀,身形搖晃了下。他撕咬不成周從友,便又爬起來。鐵彈連排似的射過來,打穿了他的胳膊。他再次發出哀号。
檀妄生擡起火铳。側方的流彈打中了他的腳踝,他身影晃動的瞬間讓前面瞄着腦袋的鐵彈擦着耳朵掠過,射|進了後面的牆裡。那随從好似沒有任何痛感,拖着破碎的身體沖向門口。
他像狗——不,像猿猴一樣彎着身子,雙臂跟破損的布偶一樣胡亂擺動——
他看起來就像是異怪話本裡才會出現的那種怪物。
“呼……呼——”
他猛地僵在原地,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厚牆。他沒有去看捅進胸口的刀,而是直直盯着眼前的言生。他的眼神變了。
他就像在短短半刻鐘内突然換了個人似的——沒有普通人遭遇怪物後該有的驚魂未定,沒有獵狗一樣的警惕戒備。他發出了嘶啞的尖叫,但卻絲毫沒有得知自己食人真相後癫狂的恐慌,仿佛那些情緒在某一瞬間被全部剔除了,他的眼裡隻有……隻剩下平靜的打量。
言生感覺到些微反胃的恐懼。她明白了什麼。它在觀察她,在觀察她們——觀察踏進這裡的每一個活人,就好像從他們推開這扇門開始,就已經進入了它設計好的圈欄裡,就像街邊供人耍弄的猴子一樣——
沒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它讓他們看到了那侍從半瘋半醒的模樣,在他們因他陷入掙紮而猶豫是否動手的間隙裡,目睹了他“轉變”的整個過程。當人的認知強加在野獸身上,當野獸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人”時,它看着眼前用屍體堆成的恐怖盛宴,意識到讓“同伴”支離破碎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時,真的不會崩潰嗎?
理性的勸告是發瘋的契機。這就是怪物的目的,讓他們親手把“同伴”推向他們的行列。一種未知的恐慌和一絲微妙的、類似絕望的情感悄然上湧。言生握緊了刀柄,刀刃在血肉中微微絞動。那怪物真的沒有任何頭腦嗎?它們看起來就像是折磨人的高手。
那麼,現在這個拖着破碎的身體、已經轉變成怪物的東西撲上來,也是它們的“計劃”之一嗎?
怪物的眼裡依舊沒有任何的嘲諷、得意洋洋的竊喜,又或是處于上風的憐憫。它就那麼靜靜地觀察着眼前的人,像是一個認真學習的孩子。
言生一腳踹開那侍從,在抽刀時被血濺了一臉。
侍從癱在血泊裡,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流彈打中了它的後背。它掙紮着擡起頭,看向被護在言生身後的蕭明燦。
門外油燈的映照下,它張了張口,血從嘴裡不斷流出,舌頭如蛞蝓般緩緩蠕動着,然後,他從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尖叫——砰!
“……無論見過多少次,都沒辦法适應這種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