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讓蕭明燦用一句話來解釋恐懼,她大概會說,恐懼往往來源于對危險的預期。
比如那些目睹馮祥陷入瘋症的村民。當他們看到馮祥血肉模糊的腦袋,和自己手裡沾滿鮮血、已經斷裂的椅子時,一定會下意識地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該如何收拾這些血迹?屍體怎麼處理?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把那些魚收進魚桶——該怎麼向大家解釋這些?
告訴馮祥的妻兒和年邁的父母,他們最愛的人突然在一夜之間毫無征兆地瘋了,把自己當成了捕食的黑豹,他們迫不得已,隻能——
該怎麼解釋那兩個已經連全屍都拼不齊的可疑漁民?是他們誘導馮祥發作的嗎?是他們兩個害死馮祥的嗎?
還是說,真正害死馮祥的,其實是他們這些當初慫恿馮祥再和他們去一次豐饒海的人?
比如那些看着幾人從豐饒海狼狽回來的村民們。當他們看到他們幾個帶回一艘的糊滿鮮血卻造工精良的漁船,和六具死相詭異的屍體時,心裡會湧起多大的不安?
那七個人又去了一趟豐饒海。他們救下了身份不明的漁民。後來馮祥在一夜之間瘋了,那兩個漁民也成了他的腹中餐,剩下三個村民在短短數日裡接連死亡,還活着的這三個人也被吓個半死,根本說不清海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接下來,村裡開始有人莫名失蹤、發瘋,然後在某一天慘死家中,又在雨夜的靈堂裡從棺材中驚坐而起。
哪怕金海村從未相信過什麼鬼神之論,頻發的離奇詭事也會讓他們不免懷疑,馮祥他們會不會真把“豐饒海的詛咒”帶回來了?
比如正在重演那場“豐饒海詛咒”的此時此刻。蕭明燦和言生、檀妄生就站在這裡,就像當初那三個村民一樣,衣上濺着血迹,腳下屍體成堆。濃烈的腥味始終飄散不去。
比這更令人反胃的是,樓下更狹窄的艙室裡正斷斷續續地傳出詭異又潮悶的“咚——咚——”聲。假如有一群死人從墳裡爬出來,搖搖晃晃地跑去敲生前的家門,大概就會發出這種聲音。
而與這些相比,檀妄生手裡提着的那個木箱應該也算不上什麼恐怖的東西了——
應該。
蕭明燦知道那小木箱的用途,也知道裡面應該裝的是什麼。但那箱面如今就和外面那堆木桶一樣沾滿鮮血,被砸裂的縫隙裡勾着一塊衣擺。裡面或許裝着什麼更恐怖的東西。比如一攤血泥,或是殘肢斷臂,某個被切掉一半的頭顱,說不定頭顱的主人就是小沈将——
在這轉瞬即逝的數息裡,屋内陷入一片寂靜,讓樓下的撞擊聲逐漸消散在牆壁裡,和曾經那數十人的慘叫聲一起被困在船艙的各個角落。但很快,悶沉的撞擊聲再次響起,這感覺有點像躺在棺材裡聽着外面的人在往上面蓋土。
而就在這緊繃又壓抑的氣氛下,檀妄生走到稍亮的地方,輕輕放下木箱,就像展示什麼寶物一樣,撥開兩側皮扣。
“……‘剩下三個村民在短短幾日裡接連慘死。’”言生視線凝向那木箱,接着又轉向單膝跪地的檀妄生,“當初闖進船艙的一共有三個人……難道說,除了寫下那些手劄的村民之外,剩下兩個人都死了。”
“所以那個村民才會把船艙形容成‘鬼門關’。”檀妄生敲了敲箱面,聽着發悶的聲響,道:“從他和同伴們砸開船艙的木窗,闖進裡面的那一刻起,就把那些‘詛咒’全都放出來了。”
蕭明燦看了眼倒在房門邊的侍從,走廊上的光線忽明忽暗,那侍從的上半身陷在陰影裡,看不太清傷口,“他應該會感到很恐慌。”
檀妄生說:“他重複寫了上百遍那些話,說他們是把詛咒帶去金海村的罪魁禍首,說他罪該萬死,愧對大家。他密密麻麻寫了十幾頁紙,後來紙不夠了,就在邊角裡擠着寫。越往後翻,字迹就越歪斜難辨,到最後大部分的字都是草草一筆劃過,又被成堆的淚水模糊,很難讓人分辨究竟是忏悔,還是瘋癫——”
“也許二者皆有。”蕭明燦輕聲說:“畢竟他看起來已經快到極限了。無論是對金海村日複一日走向失控的恐懼,還是對目睹親近之人接二連三慘死的愧疚。”
她望向四周,“如果這真的是一場‘重演’,最終這間艙室裡隻有一個人能活下來的話,說不定最後那個活下來的人也會變得像村民一樣,惶惶不得終日。”
檀妄生雙手搭在箱面上,真順着這話想了想,“最終活下來的那個人用接下來的每一天來回憶過去,而過去那些曾站在這裡的人都已經死了……就好像那個人也一同被留在了過去一樣。”他看着蕭明燦走過來,就這麼仰起頭,吊兒郎當地露出個笑來,“國師不覺得非常有宿命感嗎?光是聽起來足夠讓人期待。”
“将軍想偏了。我們可不是那種能用一生去懷念對方的關系。”
蕭明燦慢慢蹲下身。油燈放在她旁邊,火苗的光影照着眼下那兩顆小痣。兩人面對着面,距離卻談不上近。那箱子就橫在兩人之間。這讓檀妄生又想起了刑獄裡的那個場景。而國師的聲音也和當年一樣從容又平和。
“将軍忘了嗎?我們甚至還曾想過把對方當成給自己墊腳的棋子一樣算計。如果将軍真把這想成‘懷念’的話……”
檀妄生笑了起來,看着她的眼睛,善解人意地替她說出來:“不是出了什麼惡疾,就是有喜歡受虐的癖好。”
蕭明燦不置可否,視線停在他沾着血的狐裘上,“所以,這聽起來更像是個恐怖故事。”
撞擊聲斷斷續續傳來。通往艙下的樓梯被幾個木櫃擋住了,變得狹窄又擁擠。随從們迫不得已,隻能暫退回走廊盡頭,派出兩個人去底下砸開櫃子。屋内的言生拎着屍體的後領,翻過身,扯下他腰間的牌子。
“……國師知道嗎?”
檀妄生望向周圍,那饒有興味的目光就好像他終于發現了這裡的美妙之處,接着又慢慢轉回到蕭明燦身上,“眼下正是講恐怖故事和接吻的好時機——”
底下傳來木闆崩裂的聲響,那其中夾雜着怪物的叫聲,就在他們腳底下,微弱,悶沉,空洞,聽起來像是一群溺水之人在竭力掙紮着探出水面。
檀妄生說:“因為這地方簡直就像地獄前面的鬼門關一樣——”
鬼門關,鬼門關,鬼門關。
幸存的村民在接下來的每一頁裡都提到了這三個字。因為從他們不得已殺了馮祥、回到金海村開始,一切就都失控了。他至今也無法說出他們究竟把什麼帶回到了島上。
馮祥的葬禮後不久,當時和他一起回來的兩個人也出事了。村醫看着兩人癫瘋的樣子,說他們染上了不明瘟疫,必須馬上隔離。縣裡的大夫趕來後,說這可能是某種罕見的怪病,也許和那些從豐饒海捕撈上來的魚有關。
但他知道,這根本不是什麼該死的疫病。那東西一直跟随着他們,從他們靠近那艘漁船開始……就像頭上的烏雲,就像馮祥死亡那天的海霧。它們附着在了其他人身上,如同吸進鼻腔裡浮塵一樣無法避免,源源不斷,陰魂不散,并且沒有任何解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