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如陰霾般在島上迅速蔓延。
接下來的半個月裡,幾乎每隔幾天就會發生這種離奇怪事,誰家的雞一夜之間被咬死大半;某個陰雨天,全村的狗吠叫了大半個晚上,村民們打傘舉着火把四處巡看,結果村裡什麼都沒發生;誰家小孩失蹤了,村裡人挨家敲門,召集大家夥兒去幫忙——
咚咚。
村長敲開他家的門,那是老村長的孫子,也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幾乎沒怎麼出過島,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村裡的瑣事。他們以前都叫他白面書生,因為他是島中唯一一個不愛動,隻愛看書的人,沒有一身腱子肉,俊得像皇城裡來遊玩的貴公子。但此刻,那白面書生就坐在他對面,窗子被雨打得噼啪作響,燭火照着他袖袍上的血。
“村裡又有人死了。”他說。
村裡又有人死了,村裡每天都有人死。今天是二伯家的老翁,大前天是“四爺”家剛成婚的新郎官,他還記得那哭聲,撕心裂肺,從寅時哭到了卯時,從村南傳到了村北。那日的清晨灰蒙蒙的,沒有一個人出門,隻有哭聲蕩在路上。
“我知道。”他回話。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也知道村長來這兒的目的,他幾乎每一天都會來,然後問他在豐饒海的那些事。他說了,他全說了,但他們仍覺得他說得都沒用。馮祥是怎麼出事的?那兩個身份不明的漁民在這之前有沒有做過什麼?為什麼剩下的人都瘋了?
他們到底為什麼去豐饒海?真的是去捕魚嗎?難道沒有碰到什麼?沒有被什麼東西迷了心智?
窗闩被風吹得松動。村長握緊拳頭,砸向桌面,“你們在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咚咚——
又有人敲門了。他悶在被窩裡,捂上耳朵,卻還是能聽到門外的動靜,那人搖着他大哥的胳膊,說有人跳井了,是青石。
他腦海裡想着青石一家的模樣,她比他小十多歲,他第一次從豐饒海回來時,她才剛出生呢。時間過得太快了,轉眼間她就成婚了。那孩子和她小時候一樣圓潤可愛,現在已經七八歲了,牆上還挂着孩子抱着胖魚的畫像。四日前,那孩子失蹤了。
失蹤的人都死了,發瘋的人也都死了。村裡空了大半,因為那些人都在村東頭那邊燒着呢。烈火熊熊,散出煙灰就像天上的雲,接着,一道閃電劈向海面——
咚咚。
他躲在地窖裡,不再捂着耳朵了。他一手扒着紙,一手握着筆——他有一年多沒碰這些東西了,寫字的手都有點兒不聽使喚,但他仍在寫。他聽見了上面傳來的動靜,說誰又死了,誰又失蹤了,誰又瘋了,哪家人受不了刺激,直接撲進了火裡,讓大家幫忙救人。
他把囫囵吃完的飯推到一邊,身上的衣服已經七天沒換了,他顧不上,隻握着筆。屋裡的燭燈熄了又亮,敲門聲響了又響,每天都有人哭,每天都有人過來——
咚咚。
咚咚。
他閉門不出,隻反複回憶着那些事。村長不再找他了,似乎放棄了在他身上尋找希望,又或是覺得再逼他幾次,他也得變成那些屍體裡的一員。他繼續寫着。有一天,他擡起頭,順着敞開的窗,看到了一個半張臉皮被剝下來的人。
那村民手裡握着自己的臉皮,用血淋淋的臉看着他。身後的人發出尖叫,然後,那血人直挺挺地往下倒——
咚——咚。
他加快了寫字速度。村裡的人越來越少。他覺得金海村現在就像是被圈養起來的羔羊,而某種更可怕、就像屠夫一樣的東西正一隻一隻地吃掉他們。他開始恐懼第二天的到來,他仍在寫,敲門聲仍時不時傳來——
咚。
咚。
船艙裡。樓下擋路的木闆被砸穿一塊。模糊又沉悶的叫聲從縫隙裡傳出,聽起來像是被困在石頭裡的幽魂發出凄厲的哀叫。
咚。
咚。
村民聽到了敲門聲,有人說東邊起了火,馮家癱了瘓的大伯還在屋子裡。
鬼門關。鬼門關。他在紙上的邊角裡反複寫道——
咚。
咚。
外面的人小跑着往船上搬送行李,其中一人被石頭絆倒,木箱摔在了地上。
咚。
咚。
昏暗的艙室裡。檀妄生指尖輕點着箱面。蕭明燦接着他的話說:“足夠讓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