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是說,這對我們來講反倒是個碰巧的好事?”
官員擡擡手,小太監忙不疊地捧着燭燈跟上。那昏黃的光照着周圍綁在一起的木櫃桌椅,乍眼看去,猶如無數畸形的樹枝粘在一起。而正是這些東西,暫時阻止了那群怪物破門而入。下人們目光慌張亂瞟,聽着那怪聲從四面傳來,感覺這裡就像陰陽交界的死境。
沈祈安點頭,接過副手剛找來的備用木漿,用刀剁成幾段,各個都有一臂長,然後放在木闆上,示意說:“那些怪物如果真把這裡當老巢,即使天亮也不走的話,那麼檀妄生若是想要進來,就必須先去解決它們。這是分散他們人手的好辦法。”
衆人圍聚過來。沈祈安擦掉下颌的血珠,指向頭頂,說:“艙下狹窄,又被那群鬼東西弄得亂七八糟。聽到剛剛木桶的拖拽聲了嗎?它們想要堵門,這難不到我們。那群亡命徒如果想解決我們,就得破開門,替我們掃清障礙。屆時走廊會比現在更亂,他們一定會意識到這一點,從而因為顧忌後路被堵,不得不減少下來的人手。”
“他們一定會派精銳過來。”官員道:“而且,他們有那該死的火铳。這是個難題。那東西在窄艙裡就是個收人命的閻王,他就算閉着眼睛,都能把我們連串射穿。我們根本無處可躲。”
“所以,我們要用這個對付他們。”沈祈安拍了拍那塊木闆。
那塊木闆如今就倒在地上,被人群一個接一個地踩過去,猶如破開的城門。
檀妄生漫不經心地擡起眼,看向走廊盡頭。晃動的油燈正照着木闆上的斑駁血迹,那或許來自某個侍衛,官員,那些罪人,又或許三者皆有?接着,又随着隊伍的前行而被陰影緩緩吞沒,就像被拖進黑暗的獵物。他輕輕閉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味着什麼。
然後,他說:“……國師大人聽到了嗎?”
哀号聲。低嗚聲。砍剁聲……所有聲音混雜成了某種渾濁又刺耳的咆哮。被綁在角落的人顫抖着身體,驚恐地盯着那塊緩緩被立起的木闆,它的影子在牆上越發高大,宛如要躍起吃人的怪物。一個下人發出崩潰的哭喊,但聲音大多都被嘴裡的布團堵了回去。
他不停地往後退,後背像是要抵穿牆面,他睜圓了雙眼,盡管眼眶糊滿了淚水,但他似乎仍能透過水霧看見某種更可怕、更讓人絕望的龐然巨物,他發出尖叫,然後在某一時刻,他忽然低下頭,一動不動了。沒有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都在加固那塊木闆,雜工用備用船槳砍成的木塊釘鑽着握把,侍衛們壓住木闆,侍從們則到處尋找能用得上的鐵片或刀刃。這裡弄出的響聲越來越大,門外的怪物也焦躁地尖叫起來,他們幾乎能從這聲音裡辨别出它們是誰,曾說過幾句話的同僚,那個幫過他的侍衛,又或是朝堂意見相左的政敵……沒有人在意這些。他們全都看着那塊越發堅固的木闆。
“我們可以靠這些東西來抵擋那群亡命徒。”
沒有人再反駁沈祈安的話。而當沈祈安又帶人造出能通過艙口、帶他們走上甲闆的小型刺盾時,所有人都無比堅信沈将軍能帶領他們找到那條生路。
他們擡起木闆,在混亂的叫聲中擺出禦敵的架勢。沒有人再看向角落,仿佛在那裡哭喊驚叫的隻是瀕死的脆弱動物——動物。與他們毫不相幹。他們不再感到心驚膽戰,或者說,那種求生的欲望和憤怒壓過了恐懼。他們笃定自己的結局不會再淪落至此,因為希望已經來臨,并且他們為此做了充足的準備。
那些亡命徒不會料到他們會想出這一招吧?他們會在清理完那些怪物來到這裡,那些浸泡在血肉裡的怪物會給他們一種錯覺,讓他們誤以為船上的人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而接下來的盡頭則埋着他們夢寐已久的寶藏,也許裡面是發瘋的怪物,自相殘殺後奄奄一息的人……然後,他們會被打個措手不及,節節敗退——
所有人排好陣型。這是一場拼盡全力的演練。侍衛們伏低身體,眼神堅毅。尖叫聲在四周響起。他們擡起手中長刀,盯着微微顫動的桌椅防線,想象着那群亡命徒的闖入,然後貼着木闆向前猛刺——
撞門聲逐漸變得低弱起來,很快便停止了。那預示着清晨即将到來。為什麼上面的動靜會越來越小?也許它們并沒有把這裡當成新據點,也許它們想要分一部分回到老巢,這并不重要,反正那些亡命徒一定會過來。所有人繼續等待着,他們沒有發覺角落裡的喊叫聲早已停止。幾個被捆住的人正在黑暗裡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
燭火漸漸熄滅,周圍含含糊糊的低嗚聲變得像風聲一樣微弱。
他們反複擡起木闆,又不斷放下,尋找着能更好命中要害的出刀方式,推算出更多能預料到的變故。幾個侍衛掂了掂一人寬的小型刺盾,罩在頭頂,演示着如果甲闆有人守着該怎麼辦。那東西是由三四個破椅子制成的,堅厚的木闆上插了十幾枚銀镖,足以支撐一個人頂着流彈和刀劍爬上甲闆。下人們攙扶着受傷的官吏。
沒有人休息。一種緊繃的、亢奮的情緒在他們血液裡流動,淹沒了焦灼和不安。他們視線凝向房門,神色堅定,仿佛那後面不再是令人顫栗的地獄,而是充滿希望的生機。殘燭微顫的火苗在他們眼底躍動。
他們再次擡起木闆,揮動長刀。當他們終于找到了當下最穩妥的配合方式時,頭頂傳來了火铳發出的震響。所有人停止了商議,擡起頭來——
“振奮人心的聲音。”
檀妄生把手壓在胸前,感受着心跳,意猶未盡地睜開眼睛,就像剛看完一場精彩無比的演出一樣。盡管當他做出這個動作的瞬間就被侍衛橫刀相指。
他并不在意這些,仿佛還沉浸在那場身臨其境的畫面裡,即使存在于眼前的隻有徹底掩埋在陰影裡的木闆,和散着血腥味的屍骸。
“心跳聲、喘息聲、互相鼓勵的話語聲,然後是一片寂靜,等待希望降臨的寂靜——國師喜歡聽曲子嗎?”他看向蕭明燦,問道,“這聲音簡直比宮裡樂師彈奏出的樂曲動人百倍,我甚至能想象到大家擡動那塊木闆的模樣……就像短暫挫敗後又重振旗鼓的戰士。在絕望的煉獄裡快速振作起來,放下猜忌,團結一心對抗恐懼。還有比這更不可思議的事嗎?大人……”
他的目光變得興奮起來,就像剛發現了什麼新奇又有趣是事情,迫不及待地同人分享一樣,“國師大人能想象嗎?做到這一切的竟然是那個總是木着張臉,被文官們激幾句就氣得三天睡不着覺的沈将軍。”
“影将軍應該對以前的沈将軍有什麼誤會。”蕭明燦對此不置可否,平靜地道:“況且,你已經離開皇城太久,三年的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