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開在了胡同外,這五個人走到了胡同裡頭,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俞冬握着半袋糧食,眼神一直跟着他們——五個人停在了一顆大榕樹下面。
榕樹不知長了多久了,幾個人才能攏住的寬度,粗大的根莖紮進地裡,棕黑的樹幹上生出不少蜿蜒扭曲的樹枝,連天空都遮蓋住了一塊。其中一支橫生出的枝杈,幾乎是和地面平行着生長。
他們站在那根平行樹杈下面,距離不遠不近,剛剛夠人看清表情,可俞冬看不清。她視野模糊,隻能看到五條白色條形影子,和那條橫生的枝杈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阿蘊這時候從公司裡跑出來,喊她去吃烤出來的小餅,俞冬就被拉走了。可她心裡還在惦記着那一家五口。
她嘴裡叼着半塊小餅兒,好事兒的又回去看那棵樹。這回去看的一眼,就讓俞冬僵在了原地。那一家五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五雙排列着的鞋子。
俞冬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咽下嘴裡的食物,固執地往胡同深處走,走着走着,樹的全貌也露了出來。
從那開始,這中間的記憶就好像被剪了一樣,全然忘記,再接上就是在粗大的樹枝上,整整齊齊地懸着五根繩子的場景,一根繩子上吊着一個人。
一家五口由大到小,按着高矮順序排成一排,中間的間隔很短,呼嘯的北風吹過,晃動的屍體碰撞到了一起。
俞冬不知道害怕,她腦子裡空了,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着,眼睛裡隻有那五具晃晃悠悠的死人。阿蘊趕來時候看到了這個場面,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直接捂住了俞冬的眼睛,摟着她走了。
俞冬失魂落魄地被阿蘊帶回了公司,沒急着回家,而是讓她壓壓驚,俞冬愣了好久才終于想起來怎麼說話,她嘴裡的話相互打架,話也說的颠三倒四:“阿蘊,樹上有人,挂着呢,是不是看錯了。那一晃一晃的,是不是人。”
阿蘊安慰了俞冬很久,出了公司門的時候,空中傳來一聲巨大的“铛——”的聲音,這動靜洪亮又有穿透力,半個城都聽得清楚,給俞冬吓了一哆嗦。阿蘊摟着她:“沒事沒事,是城門打點呢,我們該回去了。這才第一聲,左扇門應該已經關了。三下之後就要關門了。”
俞冬回去的路上一言不發,阿蘊擔心她被吓到,出聲安慰她:“回去叫府裡給你備點安神湯,瞧見這些不幹不淨的東西。”
路上行人稀少,天已經暗了下來,俞冬開始不舒服,她泛着惡心,渾身冒虛汗,估計是有些暈車,阿蘊好心叫馬車慢點,這一慢就趕上了城門第二下打點。
俞冬撩開窗戶上掩着的布,想呼吸些新鮮的空氣,一扭頭,發現晃悠着的馬車已經看到了城門,左扇門已經關了,隻剩下右面那扇門敞開着。
就在這時候,第二下打點的聲音也傳了過來,這回,俞冬看着右扇門也緩緩地關了45度,兩扇城門隻留下了供馬車行走的寬度。
倆人踩着第二下打點的聲音進了城門,阿蘊擔心俞冬,說什麼都要送她到府上,俞冬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她眼前總是閃回下午看見的大榕樹。
全身都沒有力氣,她靠在阿蘊身上,頭疼眼暈,天已經徹底黑透了。俞冬恍惚間聽見寺廟裡的鐘聲,沉悶悠遠,她胡亂地說着話:“我好像聽見了寺廟的聲音,阿蘊我們這兒沒有寺廟啊。”
當然不是幻覺,阿蘊也聽到了。
她擡手将簾子布掖在木框的縫兒裡,把新鮮空氣送進馬車,她一邊伸手去摸俞冬的額頭,一邊和她說話:“你糊塗了,這是崇文門關城門的動靜,那個門不打點,隻敲鐘。诶呀,你怎麼燒起來了。”
她這時候額頭滾燙,整個人都沒有精神了。
俞冬記得,那天崇文門的鐘聲不知怎麼的,敲了好久好久,一直到俞冬回府裡見到元池,她還是能聽到鐘聲一遍遍地回蕩在夜空裡。
俞冬回去就病倒了,她發着高燒,燒得滿嘴胡話,她印象裡自己從來沒病得這麼重過,藥苦得讓她反胃,喝進去一點就吐出來,喝一碗吐了半碗出去。
折騰了一個時辰,總算是喝了點藥,那碗藥裡面好像有安眠的成分,她很快就睡着了,但究竟是睡着還是昏迷,她自己也拿不準,她眼前卻又出現了那顆大榕樹,可這回大榕樹不在孩兒胡同,在府裡的後倒兒宅。
這裡沒有人煮茶聊天了。一下子變成了那顆樹在,俞冬驚恐地看着樹,府裡什麼時候有的榕樹,雖然是空曠曠的地兒,可一眨眼的功夫,樹上就挂滿了死人。
挂着誰啊,俞冬定睛一看,挂着的人竟然全是杜懷玉,三十幾張一摸一樣,青灰死相的臉從上吊繩兒裡擠出來,直勾勾地瞪着俞冬。
俞冬燒了一晚上,下人們亂作一團,王爺在府裡急得轉圈,打發人去肅親王府問今兒發生了什麼,有經驗的老媽媽聽見俞冬看到了那一家子上吊的事兒,說這是丢了魂了,得找個人帶着她去把她魂兒撿回來。這事兒要快,慢了就撿不回來了。
王爺派人去了肅親王府,自然阿蘊聽說了這件事,她看不上那些迷信的手段,請了個醫生過去。
等醫生到了,李卦卻死活不讓進,說是格格尊貴,怎麼能讓外男随意進去,醫生半英語半漢語的解釋,怎麼解釋也不管用,最後隻能退而求其次,留下些退燒藥,囑咐一些事兒,搖着頭走了 。
好巧不巧,這時候李卦被喊走去對賬,沒注意到醫生留下的退燒藥,元池用寬大的衣袖一蓋,若無其事地拿走了藥,元池其實覺得該讓大夫進去,可他是奴才,奴才說不上話。
到底是沒用上大夫,還是固執地沿用土法子,所以,大半夜的,府裡的馬車又急匆匆地出門了,拿上王府的令牌,硬是叫開了城門。
俞冬在馬車裡還是頭疼得厲害,她靠在熱乎的軟墊上,有些不舒服,她伸出手想調整一下墊子姿勢,胡亂地摸了幾下之後,這軟墊輕輕地驚呼一聲,居然自己動了。
與此同時,她耳邊響起了元池怯生生的話:“小,小格格,是奴才。奴才身上不幹淨。您别……”
俞冬腦子因為高熱已經罷工一晚了,聽見說話聲音之後,她努力思考,才模模糊糊地明白過來,這是元池在扶着她,壓根就不是什麼軟墊子,她以為自己在調整墊子,實際上是在小太監的身上胡亂摸索。
元池心思活,被藏起來的藥還在袖子裡放着,這會兒吃正好,元池小心地倒了碗水,拿出用油紙包着的幾粒藥,他生怕俞冬不吃,試探着問:“小格格,這是十八格格帶來的藥,您吃麼,那個洋大夫留下的。”
俞冬燒得眼皮發疼,聽見這些話,努力地睜眼看了一眼躺在元池掌心的藥片。結合他的話來看,似乎是退燒藥。她實在難受,就借着元池遞過來的杯子吃了藥。
因為她病着,頭發就隻是簡單束在腦後,沒有那些礙事的造型,俞冬正靠在元池懷裡,馬車晃着晃着,她又慢慢地睡過去了。
元池現在一動也不敢動,他怕自己動一下就會驚醒懷裡的格格,車程還遠着呢。
他雙手撐在座位上,身子倚在馬車的角落,用自己的身體墊着馬車裡硌人的裝潢。俞冬窩在他懷裡,睡得正香。
好在俞冬摸得那幾下都不是要命的位置,隻是最後一下稍稍碰到了他的大腿根,可是即使這樣,他仍舊哆嗦了好久。
睡了不知多久,俞冬又醒了,可剛剛抱着她的元池卻不見了,趕車的車夫也不在,整個車裡隻有她一個人躺在鋪了軟墊的馬車裡,腦袋下墊着毛絨披風折成的枕頭。
馬車外面隐約有人在唱戲,聲音卻尖細詭異,不是什麼正常戲曲,這戲唱着唱着,她居然好起來了。
外面的聲音又變了,變成了一個人在怒罵,罵的話她聽不懂,中間還夾雜着用鞭子抽的聲音,前幾下明顯沒有抽在什麼物體上,隻是發出破空的響兒。後幾下卻是實實在在的抽到了什麼東西上,聲音悶了很多。
她起先不知道外面在幹什麼,直到她坐起來之後,看到馬車的保暖簾整個掀了上去,隻留下了一層遮擋視線用的,黑紅色的布。被粗糙地釘在馬車門的邊緣。
原本一片漆黑的外面,開始漸漸地有了亮光,光源逐步擴大,最終,照在了那層布上面。
雖然布擋住了外面的景色,但還是能看清楚映在上面的影子,俞冬盯着那個扭曲怪異的影子看了許久,突然驚恐地意識到,馬車又回去了下午的那條胡同,就停在那顆大榕樹下面。
此刻,正對着俞冬。
她感覺自己又要冒汗了,後背也癢了起來,俞冬雙手蓋着自己的嘴,外面的光源開始移動,布上的影子也随之改變,她滿臉是汗,渾身發抖,喊不出聲來——被光照成血紅色的布上,出現了那五具屍體放大的影子。
整整齊齊的,由大到小的,和俞冬記憶裡一摸一樣。
鞭子聲随之響起,有人狠狠地抽打左邊第一具屍體,搖晃的屍體在燭光的照射下,搖晃的幅度也變更大,猩紅色的布上,屍體像個鐘擺一樣左右搖晃。
鞭屍的人不等屍體停下,就抽第二下,馬車邊兒傳來尖銳的嚎喪聲音,卻是有聲調的,像唱戲似的。
俞冬一直盯着布上搖晃的影子,在心裡默數着,第一個男人,第二個女人,第三個孩子。數着數着,她看着鞭子要抽到第三個人身上了,就是那個騙了她又給了她食糧的小孩兒。
俞冬突然看不下去,她作勢就要掀開簾子叫停這個詭異的儀式。
外面卻有人按住了簾子。
“小格格,别掀開,外面有不幹淨的東西,奴才守着您呢。”
原來剛剛那些唱戲一樣的嚎喪聲兒是元池弄出來的。俞冬的語氣已經帶着些祈求,她說:“我的病和這些沒關系,回去吧,回去吧,我們快回去。”
外面沉默很久,元池不說話但還是死死地按着簾子,他過了好久才溫言軟語地解釋:“格格,再等等就快結束了,結束了您的病也就好了,這群東西讓您丢了魂,也是活該。”
俞冬感覺自己清醒了一點,燒得也沒有那麼厲害了,但仍然手腳無力,嗓子也又幹又疼。簾子突然被揭開了一個角兒,隻夠元池伸進來一隻手。
他輕輕捏着俞冬的衣角,聲音從掀起的縫隙裡溜進來:“格格,奴才現在扮相吓人,不能叫您瞧見了。隻能這樣了,格格别怕,奴才拉着您的衣服呢。或者您拉着奴才的手吧。”
俞冬的裙子拖在地上,她捂着耳朵蹲在馬車裡,眼睛隻能看到元池的手對着自己,有些發紅的手捏着她繡花的衣角。不敢碰到她其他的身體部分。
但哪怕捂着耳朵,也不能完全隔絕那些抽打聲,外面的聲音逐漸小了,俞冬終于聽見微弱的“嘎吱”一聲,馬車的門開了,一股冷空氣湧了進來。進來的時候,元池眼疾手快地卸了那塊紅布扔在了地上,等俞冬擡起頭,面前又是淡藍色的暖簾了。
小太監把那些髒東西都扔在了大榕樹下面,幹幹淨淨地回了馬車,俞冬額頭上全是汗,他用自己的袖口輕輕地擦去,元池吩咐人回府。馬車調頭的瞬間,吹開了暖簾,俞冬瞥見了地上扔着橫七豎八的蠟燭和那塊紅布。
後半夜馬車回了王府,俞冬已經清醒了許多,王爺和下人都感歎幸虧走了這一遭,不然還不知道怎麼收場,俞冬卻覺得是那幾片退燒藥的功勞,和那個詭異的儀式沒有任何關系。
退了燒,俞冬渾身都疼,她躺下之後,眼睛仍看着屋頂,沒有絲毫的睡意。
元池伏在她床腳,溫柔地說:“格格放心睡吧,有奴才呢。”房間裡沒熄燈,暖黃色的燈光讓俞冬很是安心。她渾渾噩噩地又睡了過去。
“邦邦。”
她睡着睡着,聽見有人在敲窗沿,很有規矩,由遠至近。這個人好像是一邊用木棍敲窗,一邊走過來的。她睜開眼,屋内漆黑,這聲音俞冬不知道是什麼,隻覺得聽着發毛。
她上嘴唇開始冒汗,擡手擦了一下,起了倒刺的手指剌得她嘴唇痛,俞冬回頭去看窗戶,窗戶微微有點縫隙,有個白乎乎的東西在外面晃悠。
“死了,死了,死了。”
外面那人一直輕聲兒地在念叨着這個字兒,好像在等着回應,屋子裡沒有動靜他就一直念叨這幾個字。
俞冬不敢回應,可外面的聲音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她已經忘了元池還在屋子裡,俞冬捂着耳朵,但沒有用,她又驚又怕,崩潰地大喊:“别敲别敲,你别敲了。”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連帶着恐懼也被這幾聲大喊宣洩出去了。
元池從床腳的位置驚醒,他想起來這是府裡死了人的傳話法子,若是有什麼人死了,為了方便第二天的當差和統籌安排,就會喊人拿着白燈籠一走一過的敲窗沿兒,屋裡的人聽着了就咳嗽咳嗽或是回一句“知道嘞。”
既方便又體面。
可今天傳話的人糊裡糊塗的,怎麼走到了格格的房間這兒,元池勃然大怒,他捂住俞冬的耳朵,沖着外面罵:“你是瞎子還是聾子,走到主子這兒了,誰教你的規距。明天叫人打死你。”
外面靜了一會兒,就聽見了淩亂的腳步聲,和下人慌張的請罪聲音。說完這些話元池又後怕,他怎麼又說出這些打死人的話來,又叫格格聽見了。
俞冬哽咽的聲音從床上傳過來:“元池,是不是,有人死了。”她說着擡起頭,一臉淚水地看着元池,元池上前去把窗簾擱在雕花的鈎子裡。俞冬坐在床上抱着頭,她有些害怕,她笃定一定是又有誰死了
經過這一罵,外面終于沒了催命的敲窗沿聲音,俞冬放下手,她現在真的害怕,她問:“是不是,真的有人死了。”
元池沒回答這個問題,他伸手拿了梳子,仔仔細細地幫着俞冬理好淩亂的頭發,聲音很溫和:“先休息吧,格格,明兒的事兒明兒再說。”
府裡一點聲音都沒了,俞冬腦子裡出現那個大榕樹的場面,她一把攥住了元池的手腕:“先,先别走。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明明她燒已經退了,卻再也不想睡了,她隻想讓這個屋子裡有點人氣,别隻剩她一個人了。就算元池表裡不一,可這個時間,俞冬希望屋裡有活人陪着她。
元池一言不發地坐在了俞冬的腳踏上,他輕聲安撫俞冬:“格格,那些事都是唬人玩的。奴才給您唱歌吧。”俞冬沒說話,高燒的後遺症讓她腦子好像糨糊似的攪和在一起。
元池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就開始唱小曲兒,聲音不大但勝在調子好聽。
俞冬在這悠揚的小調裡安心下來,一身的疲憊都被這一段小曲兒神奇地撫平了,她想着“閉會兒眼睛”“養養神”,結果一閉上眼就沉沉地睡去。
元池看到俞冬睡得着了,他跪在俞冬旁邊,想靠近些又猶豫,最終隻把臉在了床的邊兒上,俞冬睡得很沉,元池才敢開口:“小格格,别怕。”
這一趟,俞冬是夢境也好,是真實也罷,她隻以為是自己病得糊塗了。
可早上看媽來告訴她。
昨晚兒李管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