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池舉着照片看,突然手一揮就把那張照片扔在了火爐裡。
他盯着照片上的人臉被燒出一個小小的洞,火星沿着燒出來的洞飛速擴散,直到整個照片都化為灰燼。
接着是第三張照片,元池哆哆嗦嗦地割破自己的手指,想把血滴到那些照片上,身後猛地傳來一句:“你要幹什麼?”
元池被吓了一跳,血也沒能滴在照片上,而是落在了黑灰的泥地上,頃刻間消失。張六開知道元池喜歡格格,可他沒想到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他上去就是一腳,踹在了元池的後背上,他驚怒地罵起來:“你這麼害人就不怕報應麼,你以為你這樣是救主子?你這不是害主子麼。元池啊元池,你有能耐護着人麼?”
前面的話都沒什麼,隻有最後一句,把元池從癫狂的狀态拉了出來,他癡呆一樣的站在原地,半晌才說出一句:“我,我也有錢,我養的起格格。”
張六開愣住了,房間裡寂靜無聲,他也是太監,太清楚那些錢是幹什麼的了——那是每個太監留着贖自己物件的,張六開心裡五味雜陳,他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他問:“值得麼?你瘋了?”
元池不說話,他隻是垂手站着,沉默着點頭。
張六開又想勸他,可元池就好像被觸到了什麼逆鱗,他突然一抹眼淚,兇狠地說:“我怎麼瘋了,我隻有小格格,我不想,我就是不想,府裡明明還沒到那個地步,王爺就要急着把她推到火坑裡去,他也該死,都該死。”
說完他就要拿筆去寫王爺的名字,被張六開一巴掌打翻在地。
他趴在地上,越說聲音越失控,把心裡的怨恨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連最後一句話也喊了出來。
張六開一臉淡漠地站在原地,嗤笑一聲:“完了?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種氣性,我要是把這個話傳給王爺,你是活還是不活啊。”
元池隻顧着擦自己滿臉的淚水,如今他洩了氣,也知道這話足以讓他死好幾個來回,還不如破罐子破摔。
張六開也看出來了他壓根不害怕,頓了頓,又說:“也是,你也沒在乎過自己死活,我說王爺你不害怕,我應該說把這話告訴格格,你才能害怕。”
果然,話音剛落,元池臉色大變,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恐蔓延在他的心裡,他神色慌張,不知所措地開始乞求張六開。
出乎意料的,張六開沒有趁火打劫,而是站在原地,眯着眼看,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他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說出幾句話:“可我還是要勸你,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你要知道,咱們是沒資格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實在難過,跟着主子身邊,也是個法子。如今這樣你應該知足了,而且你若是說了,你就沒有半點希望了。他們如果是火坑,那你就是災星。”
對于元池的發瘋和僭越,他絲毫不在意,也沒了平常的狡黠,隻剩下語重心長的告誡。
他的話說的遮遮掩掩,元池卻聽懂了,他頭上冒出汗,開始覺得張六開說的沒錯,自己的心思若是被俞冬知道,必然要把他攆出去,這個年代,他也沒有能耐保護小格格。
是他鬼迷心竅了,他隻是個太監,而唯一能護着她的,隻有照片上那些齊全人。
張六開說完話就轉身出門了,元池一邊流淚一邊把自己施術的陣拆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張六開說的話沒錯,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
他收拾完,拿出懷裡的照片,就像給自己洗腦一樣,看着上面的俞冬喃喃自語:“你又不是個男人,格格如今要結婚,你也應該開心的,對,格格開心我就開心。格格開心就行了。”
王爺住在了偏殿,他見到俞冬自己拿着照片來還以為是妹妹有了喜歡的人,沒想到俞冬一下子就把照片摔在了屋子的桌子上,怒氣沖天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王爺沒想到俞冬會生氣,他不知所措的收拾好桌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解釋,他隻是不能眼睜睜看着俞冬再跟着王府耗下去,趁着還有些錢,他希望俞冬趕緊帶着自己的嫁妝脫離開王府。
“對不起,哥哥不知道你會這麼生氣,隻是府裡不行了,但你的那份都沒動,李卦劃分出去的那些東西裡,也沒有你的嫁妝,趁着教會還沒回過神來,小妹你走吧。你出府帶着幾個能幹的人走,也不會被人家欺負了。”
高大的男人蜷縮在自己的椅子上,他不敢看自己的妹妹,隻低頭盯着泥地上的土。一口氣說完才擡起頭去看俞冬的反應,生怕她再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為他是什麼人渣。
俞冬的一腔火氣突然被這些話澆滅。
她神色複雜地看着這個哥哥,沒有了往日的威風和架子,一個人坐在一把舊了的椅子上,身形也不再像之前那麼舒展,他又從床下翻出來些銀票推給俞冬,補充說:“這不算是嫁妝,就當是體己錢拿着吧。”
見俞冬沒有反應,王爺撤了手,他突然彎下腰,把頭埋在了腿間,他壓住自己的哭腔,聲音悶悶的也不清晰:“小妹,我也隻能給你找到這一條路了,府裡要什麼你就拿吧。你放心,人都是我仔細篩選過的。”
後面的話他沒說,俞冬隻是沉默着把那些東西塞回他手裡,一字一句地問:“你覺得,我離開了就會好嗎?”
王爺仍舊不願擡頭,不想被人看到淚眼迷蒙的樣子,他隻是說:“總比現在好。”俞冬看着王爺的大辮子,他的眼睛被局限在這個時代,對自己的家人,他隻能看見這些出路,也隻能想到這些出路。
可俞冬又說不出怪他的話,她想教他,想訓他,想安慰他,可那麼多的話最後就變成了一句:“不,不會比現在好,嫁人也不過是從一個死局,跳進另一個死局,路是人走出來的,總歸是能找到個活路。我要自己活着。”
“哥哥,你信我,王府的死局我都能解,眼下的困境我也能。”
俞冬不想說太多,隻是,就看在王爺這片愛護家人的真心上。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喊了他一聲哥哥。就當是替原身說的了。
王爺看着自己妹妹堅定的眼神,他又何嘗想想自己的妹妹草草出嫁,如今俞冬也不願意,府裡也有點錢,他想了想,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
自己的妹妹心氣高又聰明,王爺是知道的。可如今聽見俞冬親口說出這些話,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從母親手裡接過小妹妹的時候,他就發誓以後一定要讓她當府裡最無憂無慮的小格格。
可現在反倒要自己妹妹來撐着才能保住一座王府,王爺不敢再面對俞冬,更不敢面對現在的情況。他也算巧舌如簧,現在卻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隻憋出一句:“對不起,應該是我護着你的。”
俞冬隻是笑着搖搖頭——這世間,哪兒有什麼誰護着誰,隻有靠自己活着罷了。
屋裡,元池突然聽見了俞冬回來的聲音,他趕緊慌裡慌張地收拾好了屋子,深呼吸很多次才重新逼着自己笑出來,他裝着自己真的很開心的樣子走出去,讨好地搓着手問:“格格,您回來啦,要不要吃些東西。”
俞冬沒告訴元池這些事,隻是揮揮手,疲倦地回屋休息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就被俞冬攔在了外頭。他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是不是小格格已經定下了什麼人選。元池站在原地,頗有些認命的感覺。
他也清楚自己沒資格站在格格這邊。但他還想搏一搏。
接下來的幾天,元池一有空就往外面跑,逢人就打聽,打聽完了就記在心裡,最後找個代寫書生寫下來。
就這麼緊鑼密鼓的忙活一陣子之後,他終于覺得自己已經整理好了所有的東西,才把這些東西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俞冬。
俞冬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疊厚得像書一樣的紙,她一張一張看過去,震驚地發現,上面寫着每個相親候選人的風評和能打聽到的任何消息。最下面有一張灑金紅紙,上面寫着“恭賀格格新婚大喜”
面前的元池揣着手,一臉希冀地解釋:“格格,奴才們的話比那些主子們要實在,這個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這些話都是奴才篩過的,應該能信。選個心疼人的。”
俞冬拿着這沉甸甸的東西,元池猶豫很久才說出自己的祈求:“隻求格格出嫁時帶走我,讓奴才跟着您吧,不敢奢求别的,隻是跟着您就好了。奴才一個太監,不會惹的人指指點點。”
他說完後退一步,微微低頭,等着答案。如果格格真的不要他,他也說不出什麼,府裡比他強的人多得多,實在不必帶他這個累贅。
元池本以為會聽到可以或者不可以,沒想到他聽見俞冬無奈地回複:“誰告訴你我要嫁人的。”
元池聽到這句話又驚又喜,可他又不能太多高興,太明顯沖撞了人,他的手躲在袖子裡掐着自己的胳膊,借此來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磕磕巴巴地說:“可,奴才,奴才看到了您去找王爺。還以為是商量大事兒。”
俞冬一回想才明白元池在指什麼,她歎了口氣,把那疊紙張塞回元池手裡:“那是商量别的事兒了,你自己瞎琢磨什麼,也不問問我,就自顧自張羅這張羅那的。我能保住你們一次,就能保住你們第二次。”
看見小太監還杵在原地,俞冬以為他不信,露出一個輕快的笑兒,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說:“沒事兒,不用怕,有我呢。”元池聽到俞冬的安慰就知道格格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怕沒有活路才要跟着。
可元池也不辯解,任由俞冬就這麼誤會下去,他可憐巴巴的點着頭,嘴裡卻不死心的繼續念叨:“那,小格格要是有什麼打算,記得帶走奴才,奴才想跟着您。”
見俞冬沒反應,元池就固執地站在原地不動,他想要一個承諾。
俞冬知道他心慌,轉身面對着元池,很是鄭重地點下了這個頭:“好,我答應你。”
元池是開心得傻了,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開心什麼,但聽到俞冬不嫁人的那時候,他的歡喜已經超過了自己的想象,甚至不能說歡喜,簡直就是一陣無法抑制的狂喜。
回了屋,他終于拿下從剛剛就一直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呼吸到了新鮮的冷空氣後,他這才笑出了聲。
随着這一下笑聲,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笑着笑着倒在了床上,一邊笑,一邊把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當摸到了胸前薄薄的紙片時,他的笑聲弱了下來,嘴邊的笑意也變得溫柔——那裡正藏着俞冬的照片。
他今天突然就理解了失而複得的感覺,之前的那些歲月裡,他從未感受過這種快樂,因為他一直都在失去,失去尊嚴。失去身份。
可能是老天憐憫他,讓他今天也感受了一把失而複得,元池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鏡花水月,他的白日夢罷了。
得也好,失也好,都是他自己騙自己的想法。
早晚有一天小格格要成婚,可饒是這樣,他也很滿足——這樣就夠了。隻要跟在俞冬身邊就可以。
元池微笑着從床上坐起來,坐到床邊上,像個小孩兒一樣的晃着自己的腿。
就在剛剛,他改主意了——老天憐憫他個屁,就是老天爺坑他一次又一次的。
這世間,唯一憐憫過他的,隻有小格格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