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弱雙手搭在欄杆上,凍得沒什麼知覺,卻仍舊堅持,輕聲地訴說:“小時候,祖父特别喜歡青玉白,所以家族的所有人,都順從他的意願。”
“可也有人不用順從,比如家中的嫡子。”時弱目光零落,跟姜枕說,“他們就可以穿自己喜歡的顔色,不用委曲求全。”
姜枕陪他凍着,有點冷地聳了下鼻頭:“好讨厭。”
時弱輕笑:“對啊,我特别讨厭他們。”
“所以,我就一直想從那裡出來。但從未想過,我會有靈根。”時弱虛弱地歎了口氣,“入道抉擇,穩中求穩。而我卻立下了離開的願望,離開深宅大院,止步不前,鴻途山窮水盡。”
姜枕抿了抿唇,擔憂地看着他。
時弱便側身,面朝姜枕:“所以我就在想,東洲的當明劍宗如此有名,或許我可以另謀生路。”
姜枕不忍地喃喃:“時弱……”
“不過我久居人下,沒讀過什麼書,也沒見過什麼人。遇到機會,連話都不會說。”
“我窘迫的那天,就想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時弱擡頭望天,肯定地說:“我的入道,一是脫開大院,二是……”
“涅槃重生。”
鳳凰。
姜枕瞪大雙眼看着他……所以,他才會一改常态,性格開朗,身穿不符合自己的紅衣?
!
姜枕急急地問:“你成功了?”
時弱對他露出一個笑:“是。”
入道忘道,塵緣皆了,五情全斷。就如同一個新生兒重頭再來,想要變掉最開始的初衷和交纏的因果,世間難找出一人。而時弱卻做到了。
姜枕想起他現在的處境,終于感受到一點絕望的和疼痛開始在心髒處擠壓和蔓延。
就算不是朋友,他也同樣會如此難受,如果非要說一個所以然,那便是惜才。
時弱看着姜枕皺成一團的小臉,和那沒有光澤的眼神,沒忍住伸手摸了一下,将他喚回神:“他們都得到了下場,我很高興。”
“這靈舟的散修,二十五位裡有十七個都是劉攤所接,而受到傷害的,卻隻有我一個。”時弱彎起眼睛,“其實我也不清楚,隻是他們不願意說,要藏一輩子。可我的道心破碎,藏不了了。”
從深宅大院裡,掙脫束縛的一隻鳳凰何其難得。
一時間,竟不知道是他命運的一環,還是起點太高,真要痛苦到黃泉,
但姜枕感覺,那紅衣的身影可能再也看不見了。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姜枕要擺擺腦袋将不好的想法晃出去,卻被時弱捏住雙頰;他感受到,指腹揩過他的眼角,晶瑩和冰涼的東西從皮肉上被剝離。
但很快,時弱便松手,緩步離開。正當姜枕回過神要跟上去的時候,對方卻彎下身子,撿起了被丢遠的藥包,随即又抛給了他。
時弱道:“這結複雜,你幫我打開一下。”
姜枕點頭,有些急地要将繩索解開,可手卻不怎麼麻利。解不開,就愈發急促:“時弱,一切都會好的。”
“你已經挺過去了。”聲音愈發的輕。
時弱行至他的身邊,靠在欄杆上,托着腮,笑意盈然:“姜枕。”
“到。”姜枕正在跟青引打的結鬥智鬥勇。
時弱看他一臉苦惱的模樣,不禁笑出聲:“我之前在靈舟,一直很不開心。可後來,我遇到了什麼都會問一嘴的你。”
姜枕:“……”
時弱歪了歪頭,指了指姜枕,又指着自己:“你跟我,是一樣的 。”
“一樣困在某個地方,一樣受到人的欺淩,一樣不通詩書,不通禮節。”
“……”姜枕抿了抿唇,臉被他說得有些發燙。
可時弱笑了:“可你還是跟我不一樣。”
“你是藍天翺翔的鳥兒,而我卻妄圖成為沖開牢籠的鳳凰。”
“人修,欲擇高;抑不住,即斷腸。”
“我已經不能再重活了。”時弱道,“劉攤的事,隻是我一步踏錯而已。”
時弱視線落下,而姜枕終于心急如焚地将藥包解開了,他甚至來不及說話,隻覺得手中的東西會是留下時弱最後的一絲契機,将其呈了上去。
時弱果然頓住,不再說話。将包裡的細粉倒在手心中,又含進口中。
一時間,姜枕甚至以為他吃的是毒藥。
但那藥确實沒問題,他又放下心。
“你沒有錯,更沒有一步踏錯。可以成功第一次,就肯定會有第二次,不是嗎?”姜枕收回手,期望地看着他。
時弱:“是。”
“對呀!”姜枕開心道,“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
時弱對他笑了一下:“你果然是傻子。”
“。”姜枕當沒聽見。
“我利用你去鏟除他們,你可以不怪我。”時弱不等他答複,又道:“可是我怪我自己。”
“我本來可以直接告訴謝禦,可我偏想靠自己。但到頭來,終不過是借力罷了。”
姜枕焦急地看着他:“……可是,你很聰明。”他實在不太會說話,但是歪理一堆,“特别聰明!我都沒看出你是在設局!”
照常看,還隻以為是時弱因為他撒謊,才讨厭他。而事實上卻是明白局面的每一步,能夠推測出他根本不會向散修解釋。而推測,就是建立在足夠了解一個人的前提上。
姜枕愈發膜拜地看着他,雙眸亮晶晶的。時弱便依着他的眼神,笑了一下,“嗯。”
“姜枕,我們回去吧。”
姜枕點頭:“好!”
他要靠着時弱,時弱便拉住他這個小尾巴,一路慢慢地走了回去。到了屋子裡的時候,天已經是深黑,姜枕就要照常的去洗熱水澡了。
時弱看出他的确喜歡熱水,于是笑了下:“去吧。”
姜枕不太放心:“你……”
“我會在這等你。”
姜枕還是不放心,邀請道:“你跟我一起吧。”
時弱擡起眸子,“姜枕。我們是朋友,對吧?”
“是的!”
“那就相信我。”
姜枕蹙了一下眉,有些猶豫。時弱便耐心地說:“如果我真的會離開,你今天攔住,那以後呢。”他又補充,“我不會輕視我自己。”
姜枕看了看他,又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最後還是被熱水澡的誘惑給喚走。離開前再三囑咐,“你不要騙我,我是第一次相信人修!”
時弱歪過腦袋,沒懂他口中的“人修”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加重了語意,于是道:“好。”
姜枕便喜上眉梢,開心地捏了捏他的手,旋即往浴堂走去了。
外面的風很大,比以往還要冷,姜枕撫弄着儲物袋,即将到達浴堂的時候,卻聽見留下的根須帶來了最後的顫動。他回過頭,看向時弱所在的那間屋子,陷入了死寂般的停滞。
良久,或許也不算良久,有可能隻在一瞬間,他便拔開腿,往甲闆奔去。
不可能吧?
應該不可能吧!
時弱……還沒有看見那群人的下場。
越來越快,他甚至在船舷上跑出了殘影,但到甲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那道竊藍色的身影已經臨至邊緣。或許是聽到他在風中斷續的腳步聲,微微回過頭。
時弱對他露出了一個笑。
姜枕刹住腳步,不敢再往前刺激他了,小聲喊:“時弱……”
小時候,他還長在地裡,那裡有一道小溪,小溪裡有一位霸王:它長着兩個巨大的鉗子,身體會橫着走,說話時趾高氣揚,十分威武。
姜枕作為人參,最喜歡跟它一起玩,因為它見識很廣泛,概括五洲。可是有一天,它告訴自己,它并非來自小溪,而是妖族外一望無際的海洋,而現在,它将要回到大海去。姜枕不知道怎麼形容,但是對方送給了他一枚貝殼,作為訣别禮。
後來姜枕才知道,它原來隻是普通山澗,泛濫成災的生物。而它的離開,是對死亡進行了謊言。
那是一段太悠久的回憶,但姜枕深刻看見的東西太少,以至于一百二十年前的事情他仍舊記得清晰。而時至今日,姜枕再次想起了這位“朋友”的氣息,一股郁悶,絕望的感覺,從丹田裡逐漸兇猛,湧上喉頭,最終抑制不住,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姜枕碰了一下頸項,十分刺痛,可他仍舊艱難地說:“别下去……”
時弱站在風中看他,眼神蒼茫。
須臾後,時弱搖搖頭,長歎一聲:“姜枕,我們才認識多久呢,你就相信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然後勞心傷神的幫我?”
時弱輕笑了一下:“我真的跟你不一樣。”
“我以為,穿上一樣的衣服,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可到頭來,我卻沒有你這麼笨。”時弱的笑聲愈濃,尾音卻是顫抖的:“你太傻了,所以永遠跟我不一樣。”
姜枕喃喃:“時弱……”
他向前一步。
砰!
姜枕睜大雙眼,隻見維持靈舟的陣法被破,而時弱則是站在風浪口,擡手時翻欄而過,身體往後倒下。那是一股極其強大的能量,猶如鳳凰涅槃,所到之處皆狂風不止。一刹那間,姜枕手中銀絲倍出,卻仍舊被撲面而來的狂風掀飛,癱坐在地。他立刻爬了起來,将丹田裡的奇異靈氣用出,銀絲線再次如長蛇般竄出去。
他艱難地在風中站穩,奔向圍欄邊,十指的銀絲不斷地往下追逐,可遠不及時弱降落的速度。姜枕視線愈發模糊,眼看着時弱即将在深黑的天空裡淹沒,銀絲線加快速度,用盡全身力氣,将姜枕的靈氣抽空,去全力以赴。
即将要做到了!姜枕内心升起了一絲希望!卻看見北方來的候鳥飛翔,與追逐的銀絲線撞上。
砰!
下一秒,銀絲線被撞斷,十指瞬間冒出鮮血。姜枕痛得眼前一黑,在不斷擁擠的狂風中呼吸困難。
他已經沒有力氣了,跌倒在欄杆下,時而被狂風拖拽,時而又被往裡頭推進。
有些混沌,不明白時弱為什麼會這麼堅決。等他費勁力氣站起來,再次想要嘗試的時候,卻發現丹田很空,而陣法的破洞更大,狂風的勢頭猛地一轉,将他拍出欄杆外,腰間、肚腹擱楞在上面,搖搖欲墜。
姜枕動用靈力,卻隻覺得四肢疲乏,眼見着要被卷出去,一道突如其來的劍聲和腳步将他攔腰截住。
他跌入了一個冰冷的環抱,而餘光中是專屬避欽劍的光影,它往下空墜落,追逐,去尋找那位即将迷失的囚鳥。
姜枕細密地發着抖,幾乎是下意識的,揪住謝禦的衣襟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