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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時的人參問河蟹:“南海外面會有什麼呀?”
河蟹舉着雙鉗,給它比劃出一個非常大的橢圓,然後得意地說:“有人修,鬼修,還有沒有靈氣的凡人,各式各樣。有特别多好吃的,好玩的,讓人一去就不想回來了!”
小人參聽得雙眸發亮:“那你以後再去玩的時候,可不可以帶上我呀?”
河蟹舉了舉鉗子,揚起下巴,孤傲地說:“可以啊,但你要是丢了,我可不管你。”
小人參搖搖頭,并不害怕: “你不會丢下我的。”
河蟹哼笑一聲,有點得意:“當然,我們是朋友。”
“朋友,是不會丢下你一個人的……”
記憶中的夏日似乎已經褪色,隻留下斑駁的焦痕。姜枕被風吹得很冷,臉像被風刃刮了一刀又一刀,他五指攥緊,鮮血不斷地往外冒着,浸透了謝禦的衣襟。
姜枕艱難地給他擦了擦,但被謝禦制止住,被裹進嶄新的毛氅中,有些青白的面容陷入漆黑的絨毛裡、格外适合。姜枕感覺到有些溫暖,忍不住蹭了一下,眼淚全部沾上去,瞬間打濕了。
謝禦:“……”
姜枕無知無覺地擡起臉,淚眼朦胧:“謝謝……謝謝。”
謝禦淡然:“無妨。”
姜枕便提了一口氣,垂着視線,強行将那湧上來的悲哀抑制,才逐漸能夠呼吸。他從謝禦的懷裡縮了出來,靠近了風浪巨大的缺口,扒着一邊角往下看,身體卻還在細密地發着抖,抽噎聲很難停下。
他時而回頭看謝禦的神情,希望在那面無表情的冰山臉上看到一絲希望,然而須臾後,謝禦卻輕微擡手,不再用意志操控避欽劍。失去了命令的長劍在下長鳴一聲,很快就回到了謝禦的身側。
姜枕楞楞地看着他,踉跄幾步的靠近他,小聲問:“人……人呢?”
謝禦:“屍骨無存。”
……
縱使知道從高空墜落絕無生還和全屍的可能,但看見謝禦如此淡定地說出來,姜枕還是覺得心像是被什麼扭成一團,哪怕站直都做不到。
謝禦及時扶住了他,神情不屬:“人終有一死。”
姜枕: “?”
不說還好,說了就是時弱的大好年華,盡數被一群人摧毀。
姜枕的眼睛更加紅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止不住地哽咽。
謝禦:“……”
謝禦走了。
姜枕擡頭看着他的背影,心情低落,沒打算跟上。他就站在原地,時而被風吹得不穩,時而盯着地面,要麼就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指。
謝禦突然又折了回來,先是避欽劍飛出,将姜枕逼迫得往前走了幾步,随後才開口:“靈舟陣法已破,長老們會來修補。”
姜枕淚眼朦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需要我賠償嗎?”
謝禦:“不必。”
他沉吟了一下: “你若不想生事,早些離開。”
姜枕這次聽懂了,意思是待在這裡會很麻煩,于是輕輕地說:“知道了,謝謝……”
“嗯。”
謝禦這次是真的離開了,但姜枕也慢慢地跟上。
一路上,姜枕一直垂着頭,亦步亦趨地跟着謝禦,腦子卻神遊天外,想到時弱。十指總是一陣陣地傳來鑽心的疼痛,他低頭看了一眼,目光很是難過,向離開的指甲和血肉表示歉意。
等行至四層穿過陣法,這裡便鬧哄哄的。仔細去聽,原來是因為維持靈舟船身的陣法被破,現在左右搖晃,大家被吵醒都很是不高興。
姜枕垂着頭,不願再聽。在逐步跟上謝禦後,他才發現對方已經停了下來,冷玉無暇的臉漠然,輕啟薄唇:“臉,遮住。”
姜枕點了點頭,将毛氅後用布帛縫合的精緻軟帽蓋在自己的腦袋上。因為太大,甚至遮住了眼睛。
姜枕嘗試着走了幾步,卻被烏漆嘛黑的前景弄得左腳絆右腳,活像一個笨拙的柔軟羊羔。
姜枕一手将軟帽扣在眉間,傷口卻疼痛難忍,隻能放下去,盯着謝禦的靴子,一點點地往前走。
謝禦回頭看了一眼:“……”
姜枕苦哈哈地站直,扣着軟帽,傷口處的疼痛讓他微微蹙眉,小張着嘴換氣。全身都沒什麼血色,在月光的傾灑下,倒有一種活色生香的感覺。
謝禦眼看着姜枕在自己的注視下手腳僵硬,心情也逐漸低落,有點懷疑是否是目光不夠友善――不過他也不敢友善了,怕面前這隻妖出口驚人。
謝禦微微擡手,避欽劍陡然出鞘,乖巧地環繞在姜枕身邊。
姜枕正在調整自己,被突如其來的劍意吓到,身體抖了一下,還以為謝禦這是煩了。
姜枕有些躊躇: “我……”
“?”他還沒有說出兩個字,避欽劍便忽然劍尖朝下支棱着地面,靠在他的身邊。
姜枕險些被突然靠近的避欽劍劃開一刀,驚惶地看向謝禦。在後者臉上看見了一成不變的表情,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幾乎一瞬間,姜枕覺得他在諷刺自己不夠高。
謝禦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颔首:“拽着。”
姜枕看着在自己肩膀處的避欽劍,有點沉默。腦子裡轉動得再慢,也意識到這是要将避欽劍當做拐杖來使用,但他沒有特别高興,因為弊端十分明顯。
如果答應握住劍柄,那麼他的走姿會因為躲避鋒利的劍身而有些歪斜,很是滑稽。而且劍尖朝下,不可以控制,根本是一戳一個洞。
姜枕已經分不清他跟謝禦誰是傻子了。
這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嗎?
姜枕有點抗議,向謝禦展示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會染髒的。”
“無妨。”
“……”姜枕試圖用來回示意的眼神讓他明白。
謝禦面無表情:“有人來了。”
姜枕忙地垂下頭,用軟帽扣住腦袋,餘光中是避欽劍回鞘。等了良久,什麼都沒有聽到,擡起頭時,謝禦已經在不遠處等他了。
姜枕呆住。
—
跟着謝禦回到一貧如洗的正廳,姜枕将軟帽摘了下來,又被手上的傷口疼得小聲吸氣。沒有了指殼的保護,血肉暴露在外,每碰到一下便是拳腳到肉的痛感。
姜枕心裡的那股陰霾又瞬間籠罩了他,剛要難過起來,謝禦便開口了。
“手。”
姜枕如夢初醒,把手伸了出去。
十指已經沒有了指甲,鮮血往外淌久了,已經凝固成了深褐色。每個指腹都有些腫,鼓了起來,看起來并不算美觀。
謝禦将剛才拿的瓷瓶锢在指尖裡,看着他重複道:“手。”
姜枕傻傻地看着他,将手往前伸:給他了呀!
但謝禦依舊未動。姜枕有些犯難,将手心朝上:“這樣嗎?”
謝禦:“嗯。”
……分明可以直接說的!
姜枕心裡腹诽,但看着裝着止血粉的瓷瓶被放入手心裡,又立刻釋然,準備打開。
謝禦輕飄飄地看過來,姜枕停下,疑惑道:“謝謝?”
“……”謝禦微微擡首,“洗手,擦幹。”
洗淨手好上藥,這是常識。
姜枕便環顧四周,一貧如洗,家徒四壁。外頭是謝禦不準旁人看見他面容的情況,能從哪裡打水?有理有據地懷疑他是在為難自己。
姜枕道:“哪有水?”
謝禦看了他一眼,目露“你連這都不會?”,聲音有些冷淡地道:“罷了。”
姜枕呆呆地看着他,旋即轉身,蹲了下去。
同時他的内心也浮現了一句話:今日謝禦出錯了兩次!
姜枕嘗試将瓷瓶打開,但指腹一碰到東西,稍微擠壓,便痛得渾身發抖,大腦發昏。怔了一會兒,回頭看,謝禦已經回到左面拱門的小榻上看劍譜了。
姜枕又回過頭,有些難過。
屋子一旦安靜下來,或者人不再說話,那股訣别時帶來的洶湧情緒,還是會刺激到人的思緒。
姜枕安靜地埋着頭,眼眶有些紅了,嘗試用嘴将那堵住瓶口的紅布扯出來,但剛開始實行,謝禦就下榻,握着劍譜站在他後面道:“給我。”
姜枕遲鈍地回頭看他:“我咬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