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一個深夜,數百裡外的江州同樣有人夜不能寐。白鹿谷地勢險峻,龍川東流至此水面收窄。大晏建國之初,高祖皇帝曾命能工巧匠修建石橋連通兩岸。此處正是大軍北上的必經之路。借着江邊燈火,揚武将軍潘志平望着橫跨于水上的石橋躊躇不決,來回踱步。
二十多年前那次戰敗不僅折兵損将,耗空了國庫,更磨滅了大晏的銳氣,打折了朝廷的脊梁。南遷國都以來,士族子弟罕有從軍報國之志。朝中高官大多滿足于偏安一隅,不思富國強兵奪回失地,僅指望能靠年年繳納歲币永保太平。北疆軍情告急,急需增援的消息一傳到京中,朝中百官人人自危,互相推诿,無人願意領兵前往。
潘志平出身坤甯潘氏,與早年病逝的潘皇後和如今隆寵正盛的潘貴妃同出一族。表面看來,當朝太子是潘皇後所出,潘氏離天子最近,應是大晏士族之首。實際上潘氏這一代人丁稀薄,自二十多年前潘老侯爺戰敗身死便逐漸沒落。潘皇後病逝後更是日漸衰頹。如今尹氏黨羽遍布朝堂,朝中大權早已落于丞相尹定坤之手。皇帝見太子庸弱又無母族庇護,心知他坐不穩皇位,早已動了易儲之心。太子至今未被廢黜,不過是因為皇帝還想借易儲一事整合朝中勢力罷了。
潘志平實無大能,此次領兵更非出于自願。太子為保儲君之位,必須振興母族,争取軍權。潘志平實在無法推拒,這才被迫領命增援北疆。一個多月前他帶了十萬神武軍從臨興出發,途經白鹿谷時遇大水阻隔,大軍因此被攔在了江州。派人傳回京中的軍情消息中是如此說的。話雖不假,但所謂大水阻攔,是指秋汛時水位上漲沖壞了石橋,未能及時修繕。實際情形遠沒有他上報的嚴重。橋也早在十多日前就已修好了。大軍卻仍停駐在江州,至今未動。
晚風一吹,江邊火光晃動,照着潘志平的側臉,映出一片晦暗不明。謀士董直見他一臉舉棋不定,出聲問道:“将軍可是還在猶豫是否率軍增援北疆?”
潘志平回頭看了他一眼,“鎮守北疆的武安侯蕭弘不是易與之輩,若不去增援,他要一旦發難,恐怕不好應付。”
“将軍此言差矣。行軍途中被大水所阻,怎能怪在将軍頭上?何況将軍出身昆甯潘氏。他武安侯蕭弘就算戰功赫赫畢竟是個寒門出身,如何奈何得了将軍?”董直說得輕描淡寫,見潘志平心神稍定,又話鋒一轉,“聽說達钽王這次又是舉兵五十萬來犯。如今鎮北軍隻有三十萬人馬,就算加上這十萬神武軍,兵力也不夠與人相抗。何況那達钽人個個能騎善射,能以一當十啊。”
“大晏本就缺兵,皇帝擔心達钽人再殺入都城,執意留下二十萬兵力駐守京畿。如今能調動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都說那武安侯骁勇善戰,有戰神之名,這些年帶着鎮北軍立下了不少戰功,也不知他擋不擋得住達钽王。”他說着去看潘志平的臉色,“将軍覺得他比當年的潘老侯爺如何?”
“一個寒族小兒,不過是憑着蠻勇打了幾場勝仗,如何能與我祖父相提并論!他若能有勝算,也不會一次次派人入京求援了。”潘志平素來看重出身,聽董直話中将蕭弘與他祖父相比,臉色一沉,明顯十分不悅。
“在下失言了。”董直連忙躬身一揖,“潘老侯爺是真正的英明神武。可惜達钽人實在難敵,想當年老侯爺帶了八十萬大軍都沒能擋住。如今朝廷就給這點兵馬,将軍就算去了,怕是也……唉……”
這話入了潘志平耳中倒激出他幾分怒火,“朝中那群老狐狸,争權奪利從不落後,需要有人上戰場的時候就不聲不響了。個個都做縮頭烏龜,太子偏偏讓我來送死!”他說着一臉憤恨。之所以在這耽擱着猶豫不前,就是因為他自覺沒有勝算,不想去送死。為國盡忠,振興潘氏一族,于他而言,這些在生死面前都沒有保命重要。
“太子也是迫不得已啊……可惜武安侯才是主帥,敗了是白白去送死,就算僥幸勝了,軍功大半也都要算在他的頭上。”
潘志平聞言輕哼一聲,心中更是不平,“要不是蕭弘三年前砍了達钽王最器重的兒子,也不見得這麼快就大軍壓境。我看那達钽王多半是來尋仇的。既然他鎮北軍那麼能打,就讓他們自己去擋吧。”
董直連聲稱是,又道:“将軍英明。”待潘志平轉身離去,他獨自行至江邊,去看夜色中黑沉沉的江水。暗夜無星,唯有一輪寒月映入江中,随着波濤沉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