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四年冬月初六，護國永安公主沈郁離出降當日，江南軍報驟至。巨靈教逆黨聚衆四十餘萬，連陷七州，鋒镝直指臨興。王畿震動，朝野惶惶。是日，天現赤眚，太史奏曰：“赤氣亘天，紫微晦暗，此乃大兇之兆。”帝覽奏惕然，遂頒罪己诏，禅位于魏王沈洵。

一場皇權更疊悄然開始，又悄然結束。史冊斑駁，并未載錄那日太極殿中的劍拔弩張。沈晟的禅位之舉最終被世人歸罪于大難臨頭時的畏怯。

新帝踐祚于乾坤傾覆之際，即日授輔國大将軍廣甯王虞明遠玄玉虎符，總攝天下兵馬，率十萬鎮北軍揮師南下，平定禍亂，以安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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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的北風已經停了，雪片依舊紛紛揚揚，大如鵝毛。夜色裡，平日熙熙攘攘的街巷寂靜無聲，唯有青石闆上急促的馬蹄聲如暴雨驟然而過。墨麒麟踏雪疾馳，鬃毛染着冰霜，噴吐出的熱氣在寒夜裡凝成一片白霧。虞明遠攥緊缰繩的指節泛着青白，寒意随着呼吸灌進肺裡，牽扯出細密的疼痛，卻被他生生按捺在冷峻的面容之下。

江南的叛亂拖了太久。巨靈教叛軍中湧入大批水匪流寇。如今聲勢浩大，已聚衆四十餘萬，以海岩城為據點，揮兵北上，殺到了丹徒。叛軍用人血混和朱砂塗抹甲胄，自稱赤甲軍，一路燒殺搶掠，強征兵丁，□□婦女，殘忍無道。沿途各州郡的官兵懾于叛軍聲勢，竟不思抵抗，聞風棄城而逃。軍情如火，他甚至來不及回一趟廣甯王府，便徑直策馬趕赴城門。

黑壓壓的大軍在風雪中列陣肅立。韓宗烈、韓宗耀兩兄弟候在陣前，見他打馬過來，立刻迎上前去。

“将軍，沒事吧？”韓宗烈急聲問道。他之前在城外帶着大軍準備策應，并未随虞明遠入宮。雖聽弟弟說了宮中情況，多少還是放心不下。

虞明遠勒住缰繩，沖他搖頭一笑，轉向韓宗耀問道：“軍械糧草如何？”

“一切齊備。”韓宗耀抱拳答道。

虞明遠略一點頭，又看向韓宗烈，“将士們呢？”

“都準備好了，隻待将令！”韓宗烈朗聲回應，眼中滿是戰意。

“好！”虞明遠颔首，正欲下令，忽聞身後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他轉身看去，隻見白玉骢沖破雪幕。小公主未及換下的嫁衣随風蕩起，宛如一團自蒼茫雪原中燃起的灼灼烈焰。翻身下馬時，她繡了金線的裙裾在夜色中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圓弧，金步搖随着她奔跑的腳步在烏發間如星光閃耀。

“阿離？”虞明遠跳下馬背，迎上那天地間唯一一抹亮色。

“爹爹給的玄玉虎符！”沈郁離喘息未定，從袖中取出那枚已擱置多年的兵符，不由分說塞進他的掌心。不等他收好，她又急急轉身從跟在身後的董妙珠手中接過一柄長劍，“這是我随使團去北境時從沙艾爾手裡拿回來的，本想大婚時給你。”

那是他養父的劍。虞明遠瞳孔微縮，拔劍出鞘。夜色中明晃晃的劍鋒仿佛仍能照見當初沙艾爾戲谑的眼神，“要麼把你的劍留下作為賠罪，要麼……把她留下也行。”

“你是怎麼……”他喉頭發緊。

“山人自有妙計。”沈郁離揚唇一笑，緊緊攥着的衣袖下，掌心卻已被指甲掐出一道道的月牙痕。

“你現在就走？”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像是被這凜冽的冬夜凍住了呼吸。

城樓上的火光斜斜映上他的側臉，唇色仍有些淡。她知道，他舊傷複發還未完全恢複，程老軍醫曾再三叮囑，需得慢慢養着。

她不想他去。

可她更清楚，他一定要去。

冬夜更冷了。她忽然覺得眼眶發澀，心慌得厲害。

虞明遠輕輕點頭，突然将她擁入懷中。他想說很多，卻又怕說得太多反而惹她傷懷，糾結再三，出口的就隻有一句“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是，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傷了、病了，回來我定要罰你。”

玄甲抵着她嫁衣上金絲密繡的鸾鳥，溫熱的呼吸交織成離别前最後的溫存。她輕顫的指尖按在他的護心鏡上，唇角強牽起的笑意未達眼底。這一出征，他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卻連分别都如此倉促。潔白的貝齒輕咬朱唇，她終是低聲道出心中萦繞多日的擔憂，“還有一事……尹子清未死，江南的叛亂很可能與尹氏有關。若真是他，鬧到今時今日，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那邊之前的饑荒疫病還未能解決，今年又多雨雪。你這時候去平叛……千萬自己小心。”

“知道了，等我回來。”

虞明遠沉聲應着，伸手接過何飛遞來的長槊。城外，大軍已蓄勢待發，黑壓壓的甲士靜默如鐵，戰馬低嘶間噴吐白霧。他回頭又看了看阿離，唇角揚起一抹極淺的笑，溫柔得仿佛能化開這滿城霜雪。

見他轉身欲走，她忽地緊緊攥住他的手腕不放。虞明遠身形一頓，回首的刹那，目光正撞進她眼底。那雙鳳眸明亮如星火，灼灼映出他的影子。夜風掠過城垣，卷起她鬓邊散落的青絲，亦拂過他黑色的戰袍。天地仿佛為他們凝滞了一瞬。

“他說的那些，都不算！”她纖細的手指将他攥得更緊，指尖幾乎要嵌入他的骨血，“不會有那一天的。”

虞明遠眼睫微微一顫，大殿上天子那如附骨之疽般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冕旒下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刃，“你也會有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