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那聲音聽上去沒有生氣,但蒼白的手指敲了敲地面,空間在一瞬間上下颠倒。
扭曲的重力場重置一輪,開滿酢漿草的泥土如同湖面般沉陷,虛實的邊際刹那模糊。
朗:“……”
一頭紮進紛亂草堆裡的男人瞪着對方,用那隻金棕色的眼眸,仿佛在研究什麼難以理解的事物。
他在一個怎麼看都不是人的家夥身上,摸到了一枚襯衫夾。
實在很像一隻擁有滴溜溜眼睛的花豹。
這樣想的卡蘭回望過去,并未産生更多的情緒波動。
那種熱烘烘的溫度也很像。
皮毛下方是堅實的肌肉與骨骼,一旦從接受救治的麻醉中醒來,便低吼着豎起警惕心。
時時刻刻應對着六百多萬張叽叽喳喳的嘴,令星艦主導者本就長足的耐心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
那些碎片在他清醒時會睡去,但夢境同樣吵鬧擾人,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呓語。
他能夠理解人類的畏懼,擁有良好體察度的人往往會最早發現異常的危險,并針對事态采取行動,這是相當值得贊歎的反應。
但是用手去扯剛認識不久的人身上的貼身裝備,就真稱得上缺乏禮儀且粗暴了。
當卡蘭再一次站起身,那些衣服上的褶皺全部消失,裁剪得體的布料流水般垂落下來。
他靠近一些,坐在陷進柔軟的僞裝地面爬不出來的男人身邊,仿佛一隻輕輕降落的鳥。
随着看上去過于無害的手臂擡起,朗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止。
金色的瞳孔輕度擴散,死死地盯着伸向自己的、擁有怪異力氣的手,咬肌用力,幾乎在口腔中榨出血來。
然後雪白的人形之物摁了摁緊緊繃成一線的嘴角。
“松口。”
卡蘭說,仔細地同不太好溝通的談話對象解釋一個觀點:“傷害自己并非什麼值得稱道的好習慣。”
在确定對方不打算照做後,他又一次歎氣,不再與之争辯,而是轉身握住在同一時刻踹過來的那條腿。
“你幹……什……!”
眼角眉梢都飛揚着激烈情緒的金色眼睛睜得更大一些。
——手的主人稍稍用力,做出了一個摁壓的動作。
卡蘭扣上了原本穿到對方大腿處的外骨骼肌的鉚合裝置,讓那瞬間收緊、契合對方身軀的輔助機械開始正常發揮作用。
朗像看瘋子似的看着他,任由這個絕對不是人的家夥悉悉索索地動作。
對方穿戴外骨骼的動作不算熟練,甚至偶爾還要思索着停頓一會。
充滿戒備的一方盯着這樣的畫面,突然松懈了全部的力氣。
男人的神情像是因為某些莫名的原因,而倏然喪失反抗的意願,不再抵擋傷害或是可能到來的死亡。
片刻前緊緊地薅住酢漿草、試圖翻身爬起來、掙脫地面泥沼的手指緩慢放開,沒有握持住任何東西。
人類在很多時候相當難以理解。
卡蘭如此認為。
熬過拔除污染的痛苦,意味着面前的人擁有着極強的意志力和求生欲。但是偶爾幾個眼前這樣的時刻,又會讓他覺得自己寶貴的商品其實也沒那麼想活。
“你是……什麼呢……”
當卡蘭替對方殘缺的那一側腿同樣扣上外骨骼肌、讓他的二百九十裡瑟先生重新獲得站立、奔跑、無拘無束的跳躍能力時,他聽見男人發出緩慢的詢問。
剛剛從美夢中醒來時,對方身上所充斥的野獸一樣鮮活的、熱切的生命力消失了。
黑發的男人慢慢地轉過頭,用不太流暢的話語發出一個聽上去沒什麼意義也不是很重要的問題。
雪白的人形摸了摸對方的臉頰。那些深刻而鋒利的輪廓,因為之前生存環境的原因,呈現出明顯的消瘦狀态。
他撈起對方徒勞張開的手,溫和地将先是做出冒犯舉動、然後又突然變得消沉的提問者拉起。
他很喜歡擁抱,也很喜歡人類的溫度,更喜歡曾經給予自己溫柔親吻的血脈的味道。
“我是卡蘭。”
在這一刻回應提問的并非人類意象。
祂回答了男人的問題,即便對方大概率根本沒指望得到一個答案。
阿卡夏同源者說出口的語言将逐條成為事實。
祂是污染源,是記錄本身。
“卡蘭·蘇利耶。”
男人動了動。
他被這非人之物以禮貌而又柔和的力道抱着,像是要阻止他進行任何自我傷害一樣。
這實在是一種毫無道理的事态發展,超出了疲憊又思維破碎的靈魂的思考範疇。
但那個名字依舊令男人睜開閉合的眼睛。
他忘記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這三年中發生的一部分錯亂經曆,但常識性的記憶還在。
而每一個擁有腦子的人,都不太可能忽略一個如此具有辨識度的姓名。
雪白人形物體的手還在摸一摸那些亂糟糟翹得到處都是的黑發,像是在摸一隻昏昏欲睡的大貓。
朗側過一點腦袋,近距離的觀察那張面龐。
——缺乏色素的睫毛很長。
如同霧凇,低垂時掃下一些淺淡的陰影。
卡蘭·蘇利耶。
舊王朝的最後一任皇帝,讓首都星沙瓦勒連同其上六百萬人口墜入阿卡夏、并徹底分解的元兇。
人們含着血尖銳地詛咒這無法以語言描述的肮髒雜碎,将穢物傾倒在曾經的皇帝的雕塑和畫像上,砸碎、割裂每一份殘存的記錄。
主謀者已經死去,他們連掘出屍體、将其撕裂曝曬後填滿畜牲的食槽都做不到。
新型人類的生産徹底停止,不再有任何身負基因缺陷的殘次品降生于這個宇宙間。
聯邦與傀儡帝國分庭抗禮的近一百年間,盡管傀儡皇帝和在聯邦中享有極大話語權的馬普茲科學院在不約而同地極力淡化這一負面影響、并大批量地删除相關記錄,“卡蘭·蘇利耶”這一名号依然等同于最惡毒的污言穢語。
宜居星的人民從不稱其為前前任皇帝,而是另辟蹊徑地尋求新的形容詞。
即便是最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會大笑着将沾滿泥水的棘草編織成冠,裝點在過家家的稻草人頭頂,然後喊出那個充滿嘲諷的響亮名号:
沙瓦勒的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