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祥的言辭在這樣一個新生命降臨、舊生命即将逝去的當下,顯得尤為殘酷。
但是波旁夫人笑着拉住他的手。
“謝謝你。”
淡淡金棕色的眼睛彎彎的,女人溫柔地看向自己養大的孩子。醫療官斷言身負基因缺陷的殘次品很難活過二十歲,然而新型人類嗤之以鼻。
皇帝那沒有血色的蒼白手指還被小嬰兒握在手裡、被本能地咂一咂。
“請将他一起送走,送到很遠很遠的星域。沙瑪努恨他。”
“好。”
卡蘭回答。
“可是你要怎麼辦呢。”
柔軟的手輕輕拂開年輕帝王的額發,像是在安慰一個無處可去的人。
“你自己又要怎麼辦呢,卡蘭。”
“監判院等不及了,沙瑪努也等不及了,他們都想讓你死。”
疲倦的死氣籠罩上來,波旁夫人就那樣長久地注視着他:“但我想不出什麼辦法。我的家族無法為你提供人脈助力,他們早已衰竭。”
女人低聲說,尾音消散在空氣中。
“我的一生很失敗,到最後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卡蘭不喜歡看見金棕色的眼眸蒙上陰翳的樣子。
這會讓他想起既定的死亡。
百年前,構成他“母親”這一親緣關系的人類躺在床上,于一個尋常的午後無聲離去。
而現在,一隻相似的眼睛帶着意外的情緒盯住他,男人搞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問出這個問題。
如果是真正的野生動物,大型花豹的尾巴一定會在好奇心發作時微微搖晃。
“來源于我的母親。”
懷帶着對詢問的疑惑,朗慢慢地說,倒是沒想賴掉這個作答環節:“她沿用舊地的古老姓氏,我跟随她的姓。”
“大部分人類依舊喜歡以父親一系的姓氏為孩子命名吧?”
白色的怪誕笑着追問,并做好了被拒答的準備。
但是男人認真地想了想,并未計較多出來的一輪提問,依舊予以解答:“他們不太在意。或者說他們最開始沒考慮過擁有一個孩子,我的父親也從不談論自己的姓氏和過往。”
很奇怪,這是他對任何人都不曾提及的話題,卻在這樣的時刻自然吐露。
或許是因為卡蘭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在未來也不像是同人有着太多交集的樣子,不用擔心一些複雜的身份标簽被拿去當成威脅材料。
又或許是因為對方讓他活了下來。
心滿意足的非人之物不再繼續問下去,而是招招手。
莫名其妙的人類靠近一些,然後他覺察到白色的人形輕微地嗅嗅,好像在聞什麼美食,也像是在非典型性地吸貓。
“你……會一直這樣嗎?”
謹慎地選取措辭,朗低聲問。
“沒有固定的姿态,時時刻刻都在改變。”
“你想看看我真正的臉。”
若有所思地擡起頭,卡蘭從容收斂起那些小動作:“你想問我是不是真實活着的。”
他沒有在意這樣的冒犯。
“看來監判院連曆史教材上我的肖像都一并删去了,否則你不會對我的樣貌懷帶好奇。又或者你隻想見見活化石?”
“你是活着的嗎?”
這一次男人沒有回避問題,而是坦誠地望向面前的交談者。
問答遊戲已經悄然截止,但他們心照不宣地誰都未曾提及。
“一開始我覺得自己發瘋了,現在偶爾也會産生這樣的想法。一名百年前墜入阿卡夏的人類站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幽靈還是幻覺。”
卡蘭沒有回答。
在朗的目光下,那些虛假的五官開始緩慢溶解。
這本該是一個極其可怖的場景,像每一個劣質恐怖片裡所呈現的引發尖叫的鏡頭一樣。
但是星艦的主導者有一雙很甯靜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沒有什麼情緒,像是看着一塊石頭,一截草木,陳舊的亡者正溫和地注視着同自己隔河相對的生者。
男人伸出手,摸了摸對方的臉頰。
觸感冰冷,失去僞裝後,卡蘭的身上不帶有一絲活人的溫度。
有那麼一瞬間,朗甚至覺得自己觸碰到的是一片虛無。
白色的人形沉入另一個維度,長久地浸沒在陰影之中,沒有任何光線可以将其照亮。
他已經得到答案。
等到亂七八糟的面部細節重新排列凝聚、如同透過畫布的完成作品般展現時,朗第一次看見買下自己的家夥的真實面貌。
心底的聲音告訴他,這就是對方真正的樣子。
那是一張出乎意料的年輕的臉。
也是屬于曾經以人類的身份所活着的,卡蘭·蘇利耶的臉。
白色的睫毛很長。
看起來很柔軟。
整張臉不再那麼虛僞平庸。
卻依舊缺乏活力與色素,像是一株美麗但是即将枯萎的植物。
人類感受到一點點來自過去的悲傷。
他想起來,在成堆的檔案裡、在曆史記錄所提及的部分裡,當整顆首都星于八十七年前墜入阿卡夏時,被稱為瘋王的皇帝隻有二十四歲。
那是一個走上戰場都會令人覺得惋惜的年紀。
“别露出那種神情。”
卡蘭笑了,很久不曾用回自己的臉讓他感到一點新鮮。
他用指尖彈了彈男人的手背,彈走那些灰暗的情緒。
“你應該叫我叔叔。”
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