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後男人都眼神堅定地拒絕張嘴。
“不。”朗神色十分堅決地表态,甚至帶上了一點色厲内荏的嚴肅口吻。
卡蘭不說話,也不解釋,就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這比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還麻煩,人類被那種目光看得如坐針氈,陷入自我懷疑。
朗當然知道他的親人有問題,一個正常家庭不會東躲西藏,甚至帶着孩子輾轉流落到垃圾回收星;一個正常的家庭更不會時刻準備着好幾份電子假證,從姓名到出生地全是虛假的。
他的父親愁眉苦臉,将自己的和兒子的資料洗了又洗,洗到徹底無法被人追溯其來源。
然而,這不意味着人可以輕易接受一位從天而降的親戚。
所有雄性生物都樂于給其他男人當爹,但是沒人想突然收獲一個看起來成年沒兩天的小叔叔。
尤其對方還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人”。
“不逗你了。”
雪白的影子站起身,輕輕地摸了摸男人在被子裡蹭得亂糟糟的頭發。
夜晚來訪的卡蘭穿着比平日裡更為柔軟一些的衣服,少了點莊重,衣擺垂落到腳踝的長度。沒什麼血色的蒼白手指陷在黑發中溫柔地揉揉,又轉而貼着朗的臉頰,捏捏對方因為意外和羞恥而發熱的耳垂。
人類的膚色更深,看起來健康紮手又野性難馴,将星艦主導者的血氣缺乏襯托得尤其明顯。
他們的膚色差之大,仿佛跨了一堆色号,讓卡蘭忍不住笑出聲。
現在他倒是很符合人們對于皇帝的一貫認知——半死不活,深居簡出,對一切東西都輕拿輕放,仿佛随時都會咽氣似的,但是性格卻足夠喜怒無常。
從小到大沒什麼隐私意識,讓他很難把握同他人相處的距離感。
最初監判院在管理新型人類時,就像管理一堆臨期商品,每天讓這群不省心的東西脫掉衣服又穿上,身上永遠是病号服,方便随時插管子,或是随時記錄連接數據。
而後期,他的身邊圍繞着成群的醫療官,一些負責撫去他衣角褶皺的宮廷侍從,一位随行的秘書長,以及一夥走到哪跟到哪的護衛隊。
一整支團隊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讓他無論去什麼地方都像是随身攜帶着行為規範和禮儀大全。
說出的話需要被記錄,吃下的每一口東西需要被記錄,身體數值的每一項變動需要被記錄。
人們觀察一件商品,剖開它,然後寫下筆記。
他不會像其他人一般,因為成日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而發瘋。
早期的個人經曆讓他同那六百萬雙眼睛、六百萬張嘴都能心平氣和地共處。
每一個人都在注視他、窺探他、書寫他、研究他的一舉一動。
以或粗魯或恭敬的形式。
但是人們又告訴他,不要觸碰。
作為殘次品的新型人類不應該随便觸碰真正的人類。
沒有血緣的野種不應該觸碰波旁夫人、推搡沙瑪努親王。
合格的帝王不應該觸碰一隻低賤的狗、一位卑微的侍從、以及任何未經探查的包含着潛在危險的東西。
卡蘭·蘇利耶不應該接觸一切活着的事物。
可現在他有了一頭完完全全的、屬于自己的花豹。
卡蘭花了兩百九十裡瑟,買下這位灰頭土臉的流亡犯,所用的錢甚至是法赫納從聯邦銀行裡挖出來的。
他想怎麼碰就怎麼碰。
“好夢。”
他說着拿起了一旁的空碗,在對方沒來得及避開前,俯身輕輕地挨了一下朗的額頭,留下一個溫和禮貌的晚安吻。
“法赫納說明天的早餐很棒,你會喜歡的。”
他阖上休息室的艙門,将因為這過于矜持的告别禮而震驚的人類留在原地。
星艦嚴格執行二十四小時作息制,讓整艘飛船都沉入黑暗。
起碼今天晚上朗沒工夫想那些紛亂的過去,對方會帶着一些新的好奇心和一個意外的觸碰沉入夢境。
卡蘭走過那些長長的走廊。
他的一部分身體在融化,呈現出不受控制的活性狀态,攀爬纏繞着融入星艦的牆壁和地面。
本該沉睡的那些嘴和眼睛醒來,争先恐後地訴說着喃喃低語,這些人類無法聽見辨識的聲音疊蕩在密閉的空間内,形成陰森而可怖的衆口一詞,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生前的軌迹。
“卡蘭。”
法赫納很少直呼主導者的名字,它一般都會親親熱熱地拖長聲音喊對方“我最愛的”。
星艦在“看”着他,通路的形态也一并扭曲。
“卡蘭,你的人格在瓦解。”
沙沙作響的電子音不再帶有雀躍與興奮、像一隻快樂小狗那樣,而是變得嚴肅低沉。
“阿卡夏所吞沒的碎片不會消失,但是它們會軌迹化。真正活着的意識将逐漸磨損,隻留下單純的痕迹。”
“一旦你的意識被消磨殆盡,就會成為那六百萬份碎片的其中之一,我無法将它再撈起來。”
“我可以拼好一次,卻沒辦法拼好第二次。”
那些機械臂褪去僞裝,以纏卷的觸手形态撫摸自己的主導者,将流淌的人形攏在懷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