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嗎?”
男人低聲問。
卡蘭意識到對方是在問他落入阿卡夏痛不痛。
黑色的眉毛擰在一起,像是對這個問題感到不确定,但又找不到更委婉的說法。
“有一點。”
他笑着回答,輕輕地帶過這個話題。
“但還好,阿卡夏分解東西一向很快。”
結果這糟糕的安慰令對方的表情更加糾結了。
卡蘭因此嘗到一點久違的神奇味道。
他受傷時,監判院的研究員一般會厲聲怒斥,不讓新型人類亂動影響到監測數據。
而醫療官則會大聲驚呼。
“請您保重身體,不要輕易做一些無謂的嘗試,帝國需要您和法赫納。”
他們說。
帝國需要一位同調者,需要一位星艦的主導者,也需要一隻套上嚼頭的白山羊。
早期人類運用克隆技術培育出了第一隻超出上帝掌控的羊,他們從造物一躍跻身為創造者,随之而來的倫理紛争從未斷絕。
如果人從出生起就不停接觸大大小小的疼痛,那麼他們會呈現出一定程度的麻木。
未被老克裡芬收養前,他學會了面無表情地爬上手術台、坐進鍊接艙,研究員對此的評價是“這一批實驗品裡最省心的那一個”、“從來不會像畜牲那樣尖叫哭泣”。
單純的疼痛非常容易熬過去,真正難以忍受的是為了獲取極限記錄,而被要求持續維持清醒狀态。
趴在滾球上的小鼠一旦睡去就會落入水中,人類則不需要這麼麻煩,簡單的電流和紊亂的大腦足以驗證長時間深度鍊接的可行性。
然而這一切同阿卡夏相比,又仿佛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但是當男人的手遲緩地、猶豫地貼上他的臉頰時,卡蘭閉上了眼睛。
他非常喜歡溫柔的觸碰。
那隻有力的手慢慢地摸一摸他的頭,他感受到朗日常握槍、操作機甲的部位非常粗糙,也很暖和。
剛脫離絕境沒多久的人類,在試着撫去他的疼痛。
這是個又好笑又不熟練的動作。
“你也會這樣對待曾經的同伴嗎?”
柔和的聲音裡含着笑,卡蘭沒有移動,默許了這個大逆不道的動作。
“不會。”
愣了一下的男人回答,沒有過多地猶豫:“有時候我會拉住他們的手,告訴他們救援馬上就會趕到。”
瀕死的人類往往會爆發出一瞬巨大的力氣,許多職銜或高于或低于朗的士兵死死地抓緊他,像是抓住一位告解神父而非一名士官長那樣,血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湧出。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些平日裡看起來冷靜又穩重的人在死亡降臨時,往往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激烈情緒,手指在朗的手背上焊下青黑的攥痕,伴随着喉嚨裡咯咯的倒氣聲。
“我想作為人類死去……我不想變成污染物……”
另一些則不停重複着艱難的請求,半邊身體都呈現出被侵蝕的黑色,目光絕望又帶着渴切。
他們向自己的同伴祈求一顆穿過頭顱的子彈。
“别難過,确實沒有很痛。”
——如果同之後在摻雜了六百萬份雜質的滾筒洗衣機裡翻攪相比的話。
這句話不算說謊。
記錄者的口隻是述說了一半的内容,但卡蘭理解少量人類有着善于共情的良好品質。
“從最開始我對痛覺就不是很敏感。”
他甚至一度缺乏固定的道德和羞恥心,嚴格的禮儀規範是後天養成的結果。在吞下智慧的果實前,亞當與夏娃并不會因為赤身裸體而感到羞愧,帶着編号的新型人類不會,沒有情緒波動的物品更不會。
直到波旁夫人不顧阻撓地沖進測試間,将身上連着無數神經元的商品整個保護在身下時,他才第一次體驗到血液湧上大腦的感覺。
他意識到“人”不應該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毫無遮掩。
那是他第一次當着監判院研究員的面,将自己裹進亂七八糟的衣服裡。
智慧的果實猶如某種災厄化身,令無憂無慮的最初的人類被驅逐出伊甸園。他們不得不在痛苦中清醒,去睜大眼睛看一看這個真實的世界究竟是何種模樣。
臉頰腫起的女人死死抱住他,仿佛一頭絕望的母獸在保護自己的幼崽,老克裡芬的怒吼随之而來,所有聲音全都化作亂糟糟的漩渦。
他聞到那些溫暖的味道,被毫不猶豫地摟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曾經起到自我保護作用的膜突然間被撕破,那些潺潺的流水湧出,紛雜的事物陡然清晰。
在他之前的新型人類有很多,然而那些“兄弟姐妹們”往往活得不夠長久。
“你是最好的那一個。”
研究員說。
“你是最聽話的那一個。”
“更優秀,更穩定,使用期也更長。”
賽根先生擁有六隻小山羊,但是這些羊全都陸續在某一天的清晨掙斷了繩子,投入死亡的懷抱。
第七隻小山羊最漂亮,擁有柔軟的雪白的皮毛,和尚未長成的小小犄角。它被安置在羊圈裡,有山楂樹的綠茵環繞,低頭時會有送到嘴邊的青草。
直到它看見了遠處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