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
卡蘭的身體沿着裂隙蔓延,無視物理的空間距離,同自己的半身挨在一起。
祂發出輕微的歎息。
“我不能這麼做,法赫納。”
男人同新機甲的适配度看起來極高,瞬息便撕裂了敵方的包圍陣。當那具龐大的身體落下,被擰在鋼鐵手臂間的中型艦砸向地面,引擎的位置燒穿一個大洞。
彈開的光盾抵擋住紛揚的集火,重槍掃出的範圍内輕量巡邏艦發出響亮的爆破聲。由獵犬領隊所操縱的主飛行器不得不調轉方向,以身為餌牽引着出籠的惡獸脫出包圍圈中心。
那是鮮活的生命姿态。
在傾軋和厮殺中迸發出巨大的能量,每一次瞬移都伴随着火光濺射。
“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話嗎?”
慢慢地撫摸着自己的星艦,卡蘭徹底失去人類的外表,祂們此刻就像一團糾纏不清的透明血肉。
“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們剛成功同調的時候,我聽見你的哭聲。你問我那些受試者為什麼會感到痛苦,為什麼不再動彈,就算你無數次地大聲呼喊他們,他們也不會給出回應。”
“人類隻能以人的身軀為載體,活在短暫而有限的時間内。”
“我向他提出過很惡劣的邀約,然而他拒絕了。”祂笑着同自己的星艦耐心地說明,仿佛在安撫一個不谙世事的孩童:“他想作為人類死去。”
“我們的乘客不需要漫長的永恒,他隻追尋一個生的瞬間。”
“可是活着很好呀,無論以何種形式。”
機械意識的認知同人類有着極大的區别,它們自誕生起就在不停地更換身體:“活着可以貼貼,還可以同你說說話,我們能沿着裂隙去看一看所有人都無法看到的景象,幾百年幾千年都不會厭煩。”
“我不太記得波旁夫人的溫度了。”
卡蘭沒有回答這活潑快樂的話語。祂長久地注視着自己的花豹。
“有一些時刻,我成為阿卡夏的一部分,覺得那些事物變得無關緊要。波旁夫人的氣味、手臂的觸感、我所懷抱的嬰兒、吃下的營養劑口味、刺穿脊柱的探針……我能夠閱讀它們、翻動它們,但是不再記得它們。”
“當你掃描人類,你獲得他們的身體參數,你排列他們的各項指标,數據于你而言就是靈魂本身。”
“但在那之外的另一些事物,同樣是構成‘人類’這一概念的組成部分。”
“所以我很喜歡他。”
這語氣幾乎是輕盈的、懶散的,和其壓抑的内容形成鮮明對比。
“我會想抱着他,摸一摸他,感受一下生命的形态,然後在未來的某天注視他離去。”
祂說。
“當我懷抱着他時,我将短暫地記起一些人類的本能。”
在祂們的正下方,疾行的重甲插穿了整個包圍陣。
兩架巡邏艦被擊落,深黑機體的翅翼放出大半,推進器以躍增模式最大功率輸出。
每一次當它揮動長槍,都會攪起沉重的氣流。流金般的攢射偶爾會穿過光盾的阻擋,被這鋼鐵巨獸單臂握持的武器輕易擊散。
中型艦試着發射追蹤彈,然而金烏的反導彈系統制動得比對方還要快,三連發的鎖定裝置幾乎和進攻者同時啟動。
炮彈在空中撞擊炸裂,掀起撲面而來的熱浪。
迅速扭轉身體的野獸一躍跳上體型更大的中型戰艦,利齒撕裂對方的引擎,猶如身負血紅眼眸的黑色時母,将敵人擊墜時一并踐踏着厚重的大地,把帶來毀滅與破壞的事物全數被踩于腳下。
每一次的轉身、騰躍都靈活且迅猛,仿佛這具機體身來就屬于它的駕駛員。
區别于聯邦Matrix操控模式的阿陀那系統,正死死地纏繞住操縱者,成為對方的眼與腿,成為彌補對方一切生理殘缺的同調半身。
半交感式的精神感應比手動操作更快,尚未完全解放的它已經突破了常規狀态下推進與刹停所需時間的極限。
“退出交戰範圍。”
它做出通告,毫不留情地再度擊碎試圖靠近偷襲的蜂式機甲的平衡擺尾,重槍劃出一道燃燒的弧線,在曠野上斬落深深的溝壑。
“這是唯一的警告,退出交戰範圍。”
兩對推進翼全數張開,六十毫米的集束激光融合炮開始蓄能。
鋼鐵鑄就的鱗片折疊收攏,将空氣的阻力減至最小。
“最後三分鐘。”
“我做錯了嗎?”
法赫納低聲問,懵懂的機械生命體再一次觸及生與死的話題,它認為卡蘭就是卡蘭,同樣的數據就代表着同樣的靈魂,然而它的主導者告訴它并非如此。
“我将你拼起來的做法,令你感到難過了嗎?”
所有的眼睛帶着無措的淚意,那是曾經的冰冷機械所無法做出的情感表達。它吞下太多的血肉和碎片,終于獲得了一個完整的靈魂,但那靈魂以紛雜且沉重的痛苦纏繞它。
法赫納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它對于人類的熱烈喜愛有很大一部分也是源自于此。它同卡蘭就像沉入裂隙的兩簇陰影,幾乎斷開了同現實宇宙的一切聯系,在理解到孤獨的本意前,它便渴望以更多的接觸來填補自身的欲望。
阿卡夏與潮汐并無主觀意義上的善惡。
它們隻是存在于那裡,将活着的一切事物吞入,分解成記錄的長軌。
而它的主導者融化在它的身軀間,仿佛蜷縮在一個泥濘的子宮裡,睜着半困半醒的眼眸。
“你沒有做錯,你很厲害。”
輕聲說着,卡蘭的大部分觸肢已經流回裂隙之中。祂很倦怠,細小的潮汐碎裂又重組,想要掙脫束縛。
“即便是我,也會因為毫無雜質的愛意而感到快樂。”
“我不太在意大部分的人類,他們不屬于我。正如于他們而言,我也隻是過去所投射出的影子。”
祂說。
“但我從不否認他們所定義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