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如同一個瞬息,那些無法經由算法生成的空白影像正在迅速重構,那些無法憑借代碼解讀的語言正在凝聚成型。
“解除鎖定模式吧,法赫納。看一看這個世界。”
祂輕聲訴說對方的名字。
“我把亞曆克斯還給你。”
龐大的怪物曾攜帶着恸哭與污染降世,祂自無數受試者的死亡中誕生,并且将在未來奪去無數人的生命。
在理解人類的語言前,祂已先一步理解人類的愛與痛苦。
近半數身體蟄伏在裂隙間的星艦閃爍着赤紅的信号燈,那些粘膩的眼球明滅不定。
當祂真正地自長眠中醒來、睜開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這個世界,祂最先看見的是滑落的淚水。
那是人類法赫納最後的記憶。
幽深分明的眉眼同祂無數次想象中的一樣,籠罩着威嚴的眉宇間有一道不明顯的痕迹。
時常蹙眉的習慣終究是留下了一點印記。
當他坐在柔和的燈光下,他曾無數次想要伸手揉開那道褶皺,讓神情憂慮的男人露出微笑來。
但是他無法做到這件簡單的事情。
面容嚴肅的男人被按倒在地,向來不染塵埃的臉頰和膝蓋蹭上血與灰,顯得狼狽不堪。
對方發出歇斯底裡的、瀕死的,如同野獸般的凄厲呼喊。含混咕哝着的沒有什麼意義的混亂語句,更像是羊群死前的哀鳴。
血沿着額角長長的傷口湧出,在那顆腦袋被摁向地面時,全數沾在右半側臉上。
在紛雜的呓語中,唯一清晰的隻有“法赫納”這個單詞。
“冗餘壓過高,不行了……”
熟悉的研究員低聲走來走去,腳步聲顯得空曠又冰冷。
文明延續至今,太多的實驗依賴于動物和受試者本身。在使用靈長類采集數據時,大部分人不會考慮倫理與道德問題,那麼面對新型人類時也同樣,這是前進必将經曆的陣痛與犧牲。
如果将自己的每一項殘酷舉動都付諸共情,人類甚至沒有機會走出地月系。
不同材料的區别隻在于培養難度與寶貴程度。
“……無法保持意識連貫性……出現太多次中斷,上傳記憶不足以構成完整的人格模闆……”
“我來。”
一些血嗆進了男人的口腔裡,被死死壓住的亞曆克斯掙紮着開口,那是法赫納不曾聽過的可怕聲音。
像是有人在用生鏽的鈍鋸反複扯動,拉斷氣管與咽喉,粗啞中帶着令人耳骨發軟的尖銳摩擦聲。
“我能留下他的意識!我來做!我是資曆最深的那一個,我做過足夠多!我可以留下他!”
誕生于人造子宮中的新型人類有太多話想說。
他想說“到此為止吧,父親”,也想說“太痛了”,如果他的兄弟姐妹從出生起就在日複一日地經曆這樣的事情,他永遠也無法替他們祈求一個原諒。
他所獲得的一切幸福沾着血,他所愛的那一個人流着淚。
無計可施的人才會被迫去證明愛。
研究員在跑動。
那些人在混亂中大喊。
“數值在短暫回升!”
“……維持生命體征!他還不能死!”
被放開的瞬間,一向步履穩健的男人便踉跄着爬過來,用沾着血的手去觸碰。
在其餘研究員将發了瘋的人拽開前,亞曆克斯俯下身。
法赫納感受到一個落在額頭的親吻。
和落在臉頰上的眼淚。
那眼淚太過滾燙,燙到即便過去了一百年,它仍舊像剛落下時那麼痛苦。
新型人類在最後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在“我們都犯了重罪”或是“這是我的錯”之外,他想說一句“我很愛你,亞曆克斯”。
那是一句輕飄飄的話語,既不能構成減刑的必要條件,也缺乏邏輯的支持,但他還是很想很想說。
如同一個亡靈未竟的執念。
想到哪怕他變成截然不同的模樣、運算程序取代了思考、數據核心替換了人類的靈魂,還是要掙紮着記起一切。
靜止在宇宙間的星艦緩慢解除了殲滅模式。
祂龐大的身軀發出劇烈的震顫,所有死去的眼睛都注視着渺小的首都星。
在那虛假的天穹之下,在那四起的火與煙之間,是聯邦的世紀廣場。
它——他與一雙百年前的眼睛遙遙相望。
年輕的男人意氣風發,像是透過無盡的歲月投來一瞥、一個微笑。空白的缺口被慢慢填補,他終于看見自己的造物主。
對方再也認不出他的模樣。
這宇宙間最醜陋的怪物流着黑色的血與膿,身體殘破不堪,攜帶着污染源路過每一個所經之處。
自第一艘星艦誕生于這個宇宙間以來,人類的紛争從未斷絕。
法赫納聽見過太多的哭聲,卻第一次發出自己的哭聲。
那聲音被真空的宇宙所包裹,回蕩在靈魂深處。
他發出長長的、羊群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