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在推開房門的一瞬間他聽見歌聲。
卡蘭在唱歌。
準确地來說,卡蘭和法赫納在唱歌。
舊日的帝王聲音很溫和,以一種斷續的節奏哼着陌生的小調,法赫納輕輕地為他伴奏。
他們像是兩個共享了過去的朋友或是家人那樣,分享一小會親密的獨處時間。
醒來的法赫納不再是一闆一眼的電子音,也不再是小孩子一樣活潑的聲調,那聲音清澈又溫柔,更接近于青年人。
現在星艦倒是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樣,更像是一個詩人、一名作曲家了。
當卡蘭的視線望過來,曾經的皇帝沒有停止,隻是坐在原處招一招手,示意人類靠近一些。
等到朗慢慢地走到自己伴侶的面前、挨着對方坐下,男人才聽清那些模糊的歌詞。
那是一首從未聽聞的歌。
在喀脈爾群山的深處,有一座被世人遺忘的宮殿。
它的牆壁多麼宏偉,比辛格爾王公的遺址還要古老。
它呼喚每一個路過的行人看一看那些曾經的回響。
蒼白的手指牽着自己的伴侶,讓朗靠過來。
略顯疲憊的男人靜止片刻,最終順應這個要求,躺在了卡蘭的膝頭。于是那雙冰冷的手轉而撫摸上臉龐,柔和地觸碰人類閉阖的眼睛和顫動的睫毛。
在那有些悲傷的曲調中,朗默默地摟住對方的腰,将腦袋埋進潔白的衣服裡去。
卡蘭和法赫納似乎誰都沒有在意額外增加一個聽衆,他們隻是含着笑将還剩一半的歌緩緩唱完。
那首歌唱着永不凋謝的花園,和永遠垂淚的女人。
唱着無人記得的宮殿化作山谷的回音,憑借着穿過谷地的風向遠方訴說一句永遠得不到回應的話語。
卡蘭的手指慢慢地撫過愛人的眼角,将金棕色眼睛中滲出的淚水擦去。
他什麼都沒問,也什麼都沒說,隻是借着法赫納尚未消散的尾調低哼,直到歌的末尾化作寂靜的顫音。
“我該休息了。”
法赫納笑着說,然後便再無響動。知曉進退的星艦悄然離去,将小小的休息室留給無人開口的一對伴侶。
朗很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擡起自己的臉龐。
他維持着抱緊對方的姿勢。
“法赫納醒了嗎?”
男人最終問道。
“嗯,醒了。”
揉弄着那些亂七八糟的黑發,舊日的帝王唇角還帶着笑意的影子,語速不疾不徐。
“但是距離恢複還有一段時間,我會讓他好好休息。”
“剛剛那是……什麼歌?”
想要尋找一個話題的人類動了動,依舊躺在對方的膝上。
“我從沒聽過。”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荒謬,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找補一句:“我不太聽歌,所以很多歌曲都叫不上來名字。”
“它沒有名字,也沒什麼人知道 。”
然而卡蘭的回答出乎意料。白色的身影慢慢俯下身去,将有一點點消沉的男人抱在懷中。
淺色的眼眸中神情平靜,像是在看着遙遠的過去。
“它是我曾在克裡芬三世的宮廷中聽到的歌。”
人類有點驚訝,忍不住擡起頭來望向自己的另一半,卻想起還帶着一點淚水的痕迹,于是試圖快速躲回去。
但是卡蘭扳過那張臉,溫柔地去親吻對方的眼尾。
“它來自一位受到召見的詩人。”
無論何種原因流出的眼淚,總是一樣苦澀。
仿佛人類這個物種,自出聲起就伴随着無窮無盡的淚水,他們在眼淚中降生,發出第一聲響亮的啼哭,又在眼淚中離去,親人的花灑向黑色的泥土。
“據說這位詩人花費了大量時間,将所有家産變賣,跟随着深空探險隊試圖尋找舊地的遺迹。”
“但是沒有人能夠找到舊地,它早已消失在這個宇宙間。”
卡蘭的聲音很低,介于年輕人的清亮和成年人的肅穆之間,他總是将每一句話都說得十分典雅,拖曳出溫暖的餘韻。
“一路上他們找到了許多人類移居太空初期的遺址,那是早期太空大移民時代的墳墓,于是他将所見所聞寫成傳唱的詩歌。”
“喀脈爾群山中的宮殿就是如此,它由早期巴什基爾人建立。人們稱其為宇宙時期的遊牧民族,上帝之鞭的殘痕。”
指尖撥動那些柔軟的睫毛,卡蘭沉迷地注視着認真傾聽的人類。
“就像阿提拉的駿馬飛馳踏過遼闊的亞歐土地那樣,連永恒之城也要為之顫抖。”
“但它們都被遺忘在了歲月的長河中。”
“最後一位女性君主逝去,喀脈爾群山中的小小王國也再無迹可尋,隻有在曆史書籍上才會重複被人提起。”
“而無論是克裡芬的帝國,還是現在的沙瑪努帝國,也将在未來的某一天塵封入冊。”
“我的母親,也是一位遺迹探險家。”
朗悶悶地說,在伴侶面前偶爾顯得軟弱一些不是值得恥笑的事情,現在他明白了這一道理。
如果他希望卡蘭能夠将一些屬于過去的重量和痛苦交給他,那麼他也得同樣地付出那些難以啟齒的坦誠來。
“所以這位……詩人,最後怎麼樣了?”
“後來……”
卡蘭的話語一如既往,如同潺潺的流水。
“他于一場新的探險過程中離去。他沒能翻越過半人馬阿爾法座星系的道格群山。”
“所以他長留在了另一處山脈間,與自己的詩歌同眠。”
等到舊帝國毀滅、大分裂來臨,那些曾經打動了宮廷女官的歌曲不再有人記得,它們像是一個破碎靈魂的末尾,随沙瓦勒一起沉入群星深處。
于是那歌曲成為了預言的一部分,它呼喚每一個路過的行人看一看那些曾經的回響,唱着永不凋謝的花園,和永遠垂淚的女人,唱着無人記得的宮殿化作山谷的回音,憑借着穿過谷地的風向遠方訴說一句永遠得不到回應的話語。
人類閉上自己的眼睛。
他還是不希望卡蘭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這會令他手足無措。
脆弱的保護者無法保護任何人,因為他連自己的情緒都難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