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曬的鄢敏的臉熱乎乎的,她伸出手,掌心泛着金黃色的光澤,躺着幾個小太陽。
她在每個太陽上捏了捏,長舒一口氣。
還好,沒化。
那盒朱古力裡,最後三隻幸存者都在鄢敏掌中,小阿敏輕輕捧着,好像捧了整個宇宙。
“這個給你。”阿敏把其中一個遞給段冬陽。
段冬陽搖頭,“謝謝,我不要。”
她幹脆拆下一顆,強硬地塞進他嘴裡,第一次強行投喂沒經驗,朱古力是喂進去了,段冬陽的臉也被她糊成大花貓。
鄢敏撲哧笑出來,邊笑邊瞪大眼睛問:“怎麼樣?好吃不。”
段冬陽表情古怪,他先是往後退了一下,然後認命咀嚼起來。
甜味在嘴裡炸開,然後舌尖嘗到苦,是那種很洋氣的苦,就像眼前的女孩子。
包裝紙上的顔色也很像這個女孩子,懶洋洋的金色。
讓他想起每年秋天,他和媽媽在地裡打栗子,然後徒步走20公裡,從山裡背到鎮上賣。一斤栗子三塊錢,賣到後面,總會剩下一小堆,個頭小的,有大蟲眼的沒人要,那些便歸了他。
敲開栗子的皮,裡面的肉便和現在一般,金燦燦,漂亮極了,咬一口是脆的,吞下去,樸實的甜蜜傳遍全身。
十五歲的段冬陽,在回憶那股甜蜜的同時,不解這個甜甜的女孩子為何喜愛這種苦味。
可他感受到了女孩子身上傳來的溫暖的射線,她的笑蹊跷而神秘,讓他感受到一種奇妙的陌生,這種陌生像一條湍急的河在他心裡流淌,沿途濺起白色的水花。
那苦味漸漸消失,他突然不舍得了,不舍得讓這種新奇的感覺溜走,不舍得讓那股溫暖溜走,他舔舔上牙膛,可那滋味已經飛走。
見段冬陽遲遲沒反應,鄢敏又問:“好不好吃嘛?”
段冬陽說:“好苦。”
鄢敏大呼奇怪,“怎麼是苦,那叫香。”
她想剝開一個自己嘗,手裡隻剩下兩個,她把其中一個塞給段冬陽,想了想,又把另一個也給他了,補充道:“你不要嫌我小氣哦,我就剩下這三個了,以後再有了,我再帶給你。”
十五歲的阿敏是最大氣,天大地大沒有義氣大。
那天之後,鄢敏和段冬陽再沒說過幾次話,雖然兩人坐的極近,可心卻離的極遠。鄢敏有時候覺得,段冬陽的身體坐在教室,魂卻在外太空。
有人說靈魂的重量是21克,鄢敏不了解,但她知道,段冬陽的魂是極輕極輕的,輕到就像一口氣。
他總是趴在桌子上做題,非必要時不起身。
如果一定要出去,他的腳步輕輕,不管他從她背後進出多少趟,都不會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說,是全班任何人的注意。
段冬陽埋着頭,像空氣一樣生活着,他的秘密卻依然被議論開了。
連鄢敏都有所耳聞。
他們說,段冬陽是内地某茶商的私生子,怕被家裡的大婆發現,因此送到港城。
茶商雖有錢卻摳門,隻給段冬陽提供住處和學費,其他一律不管,隻有一個老嬷嬷每個星期來看他一趟。
那段冬陽的母親呢,為什麼不來照顧他?
誰也不知道。
其實,這個故事本就是無根的野草,誰也說不出準确的根據。
偏偏越虛無缥缈,越能引起好奇,關于段冬陽身世的版本,在同學間,很快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豐富,越滾越多彩。
而事件的主人公卻遲遲不肯發聲,就算走過一片輕笑聲的走廊,依然面不改色。
鄢敏最開始是不信的,即使她曾親眼看見,他住在蜘蛛網密布的房子。
她總感覺段冬陽身上有一種氣定神閑貴氣,不像被家庭遺棄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下午,筆滾到桌子下面,她彎下腰去撿,在桌子底下看到段冬陽的腳。
段冬陽全身上下都穿着校服,唯獨鞋屬于私有物。
可鄢敏看到他的腳上穿着一雙白色帆布鞋,洗的雖幹淨,鞋幫卻環着一圈因反複清洗,而形成的黃色,鞋面起球變形,鞋底也微微開膠。
這是一雙在聖德中學永遠不可能出現的鞋。
鄢敏隻猶豫了一秒,段冬陽便輕輕縮起腳,兩隻腳絞在一起,好像這樣就可以擋住所有醜陋。
她趕緊從桌下爬起來,段冬陽一聲不吭,依舊在看書,鄢敏卻覺得他的魂比平時更輕了,輕到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鄢敏假裝毫無察覺,兩人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而變故發生在一天上午。
那天是體育課,老師安排同學們自由活動,因為報名了長跑,鄢敏和徐文興在練習。
紅色的跑道在陽光下放射出鮮豔的光芒,鄢敏跑了幾圈,扶着腿喘氣,眼睛飄向不遠處的樹下,段冬陽坐在那,腿上放着本書。
他的周圍散射着光圈,再加上認真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好像普度衆生的神明。
鄢敏的目光掃過去的時候,他也擡起頭,不過很快又低下。
徐文興站在她身後,“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鄢敏做了個鬼臉,重複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說着,她便繼續往前跑,徐文興在後面追逐,兩個人嘻嘻哈哈跑完一圈。
回來後,段冬陽依舊坐在樹下看書,隻是這次沒有再擡起頭。
鄢敏突然有點好奇段冬陽在看什麼書。
什麼書比和同學玩樂更有吸引力?
聖德中學的每一個人都很放松,似乎有天生的松弛,唯獨段冬陽,清冷,傲慢,冷冰冰像天上的月亮,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渾身寫滿神秘,讓人忍不住好奇。
而好奇的不止鄢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