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像點燃引線的最後一滴火種,這讓阮盛意的眼前模糊了。
是安安嗎。
她又開始幻聽了是嗎。
怎麼這麼巧呢,怎麼在今天讓她幻聽到了來自八年前的聲音呢。
“安安,媽媽不疼,你陪媽媽出去走走好不好?”
彼時,藍白色的病服罩在女人瘦弱的身上,甚至有些兜風。
阮安沉默着抱着愈發清醒的女人離開病床,放在租借來的輪椅上,又取來衣服,一件一件搭在女人的身上,看厚重的衣服壓着本就幹枯的人又折了些腰,心底更澀。
可阮清什麼怨言都沒有,她抓了抓阮安的手,“床頭櫃裡還有我讓你帶來的包,一并拿過來吧。”
阮安洌聲問:“那是什麼?”
“過戶的材料,媽都花過錢了,今天下午就能辦好。”
阮清輕輕拉過她的手,牽着少女走到她的面前,看她乖順地蹲下來,輕輕撫摸她的頭頂,又摸着短發有些發硬的發尾,輕聲道:“以後,就是媽媽依靠着安安,而不是安安依靠着媽媽了。”
以後有多久。
依靠有多久。
如果真的有以後,就應該撐到房子拆遷,撐到她們的生活好起來。
如果真的想依靠,為什麼不能再多一年,哪怕隻有一年,她就可以帶她離開沙城。
騙子,都是騙子。
于是依偎着窗戶的人猛地轉過來,似跌似撲,撐在床側,一雙眼中燃燃地燒着怒火。
她壓抑着聲音,卻依舊是從喉嚨中擠出了低吼,“那你以為她會感激你嗎?”
蕭溫妤沉默了。
阮盛意冷笑道:“她會,她會用一輩子感激你,然後用一輩子恨自己。”
家庭幸福的人啊,你以為愛是互相寵愛,于是相互感激嗎?
不,在無限的付出與無望的回報前,愛是痛苦,愛是恨,愛是絕望,愛是一輩子的負擔。
如果沒有我,她會不會開心一點。
如果沒有我,被打的時候她應該會逃跑吧。
如果沒有我,看到那些畫面時,她會不會自己離開,而不是為了衣櫃裡的她,和那個人厮打。
如果沒有我,她就不會獨自守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抱着哭個不停的孩子,用自己的一生去等待一份所謂的完美的家庭的虛假的承諾了吧。
如果……
愛深埋在短暫的人生中,而恨如影随形,在每個失眠的深夜變成質問自己的尖刀,一刀一刀,捅得她一身鮮血淋漓,喘息不得。
阮盛意握緊了一旁的被子,冷道:“你永遠強裝堅強,你們永遠強裝堅強。你以為強裝堅強會讓孩子覺得媽媽很強嗎?不會!隻會讓孩子覺得自己是個錯誤,如果沒有她媽媽是不是就不用強裝堅強了,是不是就不用為母則剛了,是不是就不用去背負那一切了。”聲音愈來愈高,愈來愈顫,最後的最後,幾乎是咬着牙說:“你可不可以,先愛一下你自己啊。”
啪嗒。
一滴淚落在了慘白的被子上。
在顫悠悠的呼吸聲交雜中,依舊清晰可聞。
那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是眼前這個在朦朦月色下蒼白無力的人,更是很多年前那個穿着病号服的人。
她終于鼓足了勇氣連走帶撲,跪倒在女人的面前,握着她的手,顫着聲音說:“你可不可以,先愛一下你自己。”
蓦地,一雙泛着涼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阮盛意瞬間失了聲,隻剩下愣愣地看着她。
“我會試着去愛我自己的。”比常人體溫要低些的呼吸輕輕罩在她的面前,“阮老闆呢,要不要試着愛一下自己?”
蕭溫妤低聲咳嗽了兩聲,于是一雙眼中盈了些霧氣,虛渺渺,卻也讓她的話多添了幾分時代感。
蕭溫妤的聲音真的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像是舊日的收音機,也像舊時的日曆,因着病氣帶了些沙啞,更像是時間留下的痕迹,穿過時空來,輕聲道:“愛不是負擔,如果愛變成了負擔,那另一個人也會很痛苦。”
“她希望你快樂,所以她不會後悔,盡管這個過程會有些痛苦,可對愛人者而言。”
“在看到自己愛的人茁壯成長,快樂生活時,所有的痛苦都不再是痛苦,是愛的前搖。”
阮盛意看着那雙眼睛,清透的瞳孔中滿滿當當都是她。
她問:“可那也是痛苦,不是嗎。”
蕭溫妤不再躲這道熱烈的目光,她低聲道:“是啊,愛是痛苦的,是絕望的,可也是快樂的,是滿足的。”
“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愛也是。在收獲極緻的愛之前,總會遇到極緻的痛苦。如果你隻看到了那層痛苦,是不是辜負了那份真誠的熱烈的親切的愛,呢?”
向來清明的眼睛出現了一絲迷惘。
這在蕭溫妤的意料之中,她大概知曉了阮盛意先前那句輕松惬意下的早就已經失去了雙親,背後是怎樣的絕望與哀嚎。
她柔聲說:“網上常有一個話題,說覺得母親沒有自己會更開心。錯了,擁有了你們,她們也是真的開心。”
“遇到你,我也是真的開心。”
她輕輕拉過這個驚懼而茫然的人,泛着涼意的手指輕輕按在唇角,一點一點,劃過那一道的淚痕,慢慢擦去。
一點一點,跨越了茫茫的時光,擦去了刻在靈魂深處的淚痕。
“好好睡一覺,好嗎?”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