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南方小年。
季青對于女兒願意回家過小年這件事異常感動。早飯都沒吃幾口,就開始忙忙碌碌地張羅午飯,楊若和宋舞要幫忙,她也不讓。中午的時候,滿滿一大桌子飯菜,都是楊若愛吃的。
媽媽的愛與歉疚都含蓄,藏在每一道她愛吃的菜裡。楊若的眼裡起了潮濕,努力将自己的語氣放得輕松,“中午就這麼多好吃的呀,都是我愛吃的,謝謝季青女士”
許久沒有聽到女兒這樣和自己說話,季青的眼底也跟着泛了潮,将一塊年糕夾進她的碗裡,語氣依然帶着幾分小心,“喜歡就多吃些。不知道你晚上在不在家裡吃,中午就多做了點。你徐奶奶身子怎麼樣了,我分了些飯菜出來,一會兒你給徐奶奶帶些過去,還有你爺爺奶奶,也帶些”
楊若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媽媽又将一塊年糕夾進宋舞碗裡,叮囑道,“還有你,小舞,你也給你媽媽帶些,家裡做的比不得外面好吃,但吃進肚子裡踏實。我給你也分了兩份,給你媽媽,還有,還有林希那丫頭,她愛吃魚,我給她多裝了些”
聽到媽媽提起林希,楊若的筷子頓了頓,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沒有說什麼,隻夾起一筷子魚放進嘴裡,“媽媽做的魚真好吃。徐奶奶說讓我在家陪你過節,我過幾天再過去”
宋舞也忙道,“我除夕去看媽媽和林姐姐,今晚也留下來陪您”
“好,好”,季青抹了把淚,又笑開,“那你們晚上想吃什麼,我下午出去再買些菜,晚上做給你們吃”
楊若的鼻頭也有些發酸,“我下午和你一起去買菜,順便置辦些年貨,過了小年,家裡也該大掃除了”
宋舞瞧着母女兩人的關系有了破冰的趨勢,也很替她們開心,挑了一塊雞肉夾進季青碗裡,甜甜道,“季阿姨,您也吃”
三人這才收起萬般情緒,說說笑笑地吃過了這頓飯。
夜晚。
楊若躺在床上,總是想到季青白天的樣子,怎麼也睡不着覺。于是便蹑手蹑腳地起身,給身邊的宋舞蓋好踢開的被子,抱着自己的被子去了季青的房間。
季青果然也沒睡着,床頭的台燈亮着昏黃的光。
楊若鑽進媽媽的被窩,自背後抱住媽媽,聲音很輕,“媽媽,對不起”
季青轉過身來,将女兒攬入懷中,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般,輕輕拍着她的背。媽媽的味道和幼年時便烙入身體的節拍讓楊若覺得安全,她貪戀這樣的安全,在媽媽的懷中蹭了又蹭,“媽媽,之前是我不好,一下子要你接受這樣的事,不僅沒有好好告訴你我的想法,還對你亂發脾氣,害你為我擔憂,還要照顧我的情緒,我真的太糟糕了”
“不怪你”,她依然拍着楊若的背,哄着她,“當媽的為女兒擔憂是天性,不是你害的。媽媽也不對,媽媽不該撕壞你的畫,不該逼你”
“不怪你,媽媽,你需要時間”,楊若搖着頭,“其實,我一直也沒有怪你,我是怪我自己,怪我沒法做個好女兒,讓你傷心,還讓你擔心”,楊若擡頭看着媽媽的眼睛,認真道,“媽媽,我真的很愛林希,我想和她過一輩子。可我也很愛你,也不想讓你難過。無論失去你們中的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媽媽,我知道你一時半會沒法接受這件事,可你相信我,我們會好的,我和林希,有一天,我們會過得很好的。我不求你立馬接受,但你給我們一個機會,我們慢慢做給你看,好嗎”
楊若的目光裡滿是哀求,季青受不住女兒這樣的目光,不自然地轉開了視線,“媽媽隻求你平平安安的,過普通簡單的日子,咱們像大多數人一樣,走一條好走的路”
“來不及了”,楊若語氣裡的哀求更甚,“媽媽,從我遇到林希的那一刻起,或者,更早一些,在你和爸爸排列組合我時,我就已經沒有好走的路了”
季青被楊若的言辭震住,說不出話來。楊若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要麼走世間難走的路,要麼走心裡難走的路。媽,我不怕這世間的路難走,我怕連你也不理解我,逼迫我去走心裡難走的那條路,那我就隻能行屍走肉地活着了”
“媽知道了,媽知道了”,季青不忍女兒這樣痛苦,态度松動起來,“你讓媽想想”
“嗯”,楊若乖巧地應着,又将頭塞回季青懷裡。她知道季青一時半會兒還是不會接受,但她現在的态度不再像之前那樣強硬,這就已經是個很好的開始了。或許有一天,她會理解自己的女兒的。
楊若久違地感到了一種踏實,在媽媽拍着她背的節奏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臘月二十六,上午。
一個青年急匆匆地沖進楊若家,将正和季青擦窗戶的楊若吓了一大跳。楊若看清眼前來人是錢嬸子的大兒子,心裡咯噔一下,慌忙問道,“是徐奶奶出事了嗎”
“徐奶奶不好了”,錢茂生喘着粗氣,“早晨我媽去送飯,怎麼也喊不醒,人還提着一口氣,我媽說怕是在等着你,讓我快來喊你”
他話沒說完,就見楊若竄了出去,季青和宋舞看她狀态不對,也忙追在後面,一行人慌慌忙忙地趕到了徐奶奶家。
徐奶奶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她親手給她換上的那身暗紫色的衣裳,前天給她換上時,她還問她好不好看,原來那時她就選好了見任奶奶的衣裳。
“徐奶奶”,楊若喊不醒老人家,心下悲痛,聲音都凄厲起來,“奶奶,奶奶,奶奶......”
許久,老人家終于在楊若的喊聲中醒了過來,“小若,你來了”
楊若握着她的手,不住地點頭,“是我,奶奶,是我,我來看您了”
“奶奶要走了,你任奶奶來接我了,她變年輕了,穿着我們第一次見面,她領我回家時穿的衣裳”,徐奶奶面上帶着滿足的笑,“她又來接我回家了”
楊若已是泣不成聲,徐奶奶已經沒了什麼力氣,松松地回握住她的手,“見過你了,奶奶就安心了,你要記得奶奶和你說過的話,和小希好好的。不要為我難過,我又要去陪阿徐了,我很開心”
“好,我開心”,楊若胡亂地抹着臉上的淚,“您看,我為您開心呢,您和任奶奶也要好好的”
楊若感到握着她的那隻手全然沒了力氣,不知是誰請來了村裡的醫生,她木然地瞧着醫生在徐奶奶身上這兒摸摸,那兒探探。然後有人拉開了她。
她透過嘈雜的人群凝望床上那位疼愛了她許多年的長輩許久,最終接受了事實。
徐奶奶走了,帶着笑。
臘月二十八。
依照習俗,停屍三天,今天是徐奶奶下葬的日子。
臘月二十八,家家戶戶忙着打年糕、貼春聯、沐浴更衣,以求迎來順遂吉祥的新年。沒什麼人願意在這樣的日子裡沾染喪事,村裡隻零星來了幾個人,也都來去匆匆。
楊若請人開來了吊車,看着吊車挖了個很大的坑,看着那個坑在吊車的轟鳴聲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看着徐奶奶的棺材被吊起,又被穩穩當當地放進那個又大又深的坑裡,最後被一捧又一捧的土覆蓋。
土被壓得瓷實,徐奶奶從此在這裡安家。
第一次無遮無攔地窺見死亡,楊若忘記了哀痛。她竟然還有心思想許多其它的事情。
她恍然明白,原來人就是這樣結束的,住進一個大大的坑裡,黃土一蓋,一生的愛恨也掩埋,隻等着這世上最後一個記得的人忘記,從此,便了無痕迹。
就像,從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