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萬森對她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吃點東西吧。”
此時是午夜,飯點早過了。朱諾失笑地回頭看了看背後,叫住斯萬森的是個比他略年長些的男人,也穿着制服。
她在街角等着,夜風中時不時傳來零散的對話聲——一些口頭的嘉賞、一些關于升職的許諾。
終于,那個身着制服的男人在斯萬森的肩上拍了兩下,終于放他走了。
斯萬森朝她藏身的街角走了過來,“偷聽,哈?”
朱諾眨了眨眼,厚顔無恥地說:“怎麼這麼說人呢?我在這等你,聲音是自己飄過來的。”
斯萬森笑了一聲,擡腳往家的方向走。
朱諾跟了上去,不失時機地打探:“那是你上司?”
“嗯。”
朱諾默然片刻,複述了一句他先前說的話:“有人‘需要查清這件事,這件事就會被查清’。”
斯萬森沒有否認她的暗示:“是我的上司授意的調查,以及他在總督府裡的盟友。”
朱諾依然沒有什麼強烈的失落或震驚,隻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斯萬森并沒有注意到她微妙的情緒,但很快換了個話題:
“對了,你和戴安娜聊過?”
她含糊地說:“聊過幾句。怎麼了,這個案子會殃及到她?”
“怎麼會,她是提供重要線索的線人。如果拉爾森的所作所為判成通奸,就需要給配偶提供補償。”
朱諾努起嘴,點點頭。
“她可不簡單哪。”斯萬森看了她一眼,像是抑止不下八卦之心,搖着頭繼續念叨,“有多少人能揭發自己的配偶?”
“很多啊,”朱諾說,“瑪格麗特、安、愛麗絲的丈夫,都這麼做了。”
“這些都是誰?”
“‘女巫’們的丈夫。”
前段時間,她在去鷹巢旅館打探過消息後,又去報社讀了往年的舊報紙。
結果,除了利娜的事迹外,她還讀到了許多瑞典其他地區女巫審判的案例,其中有許多是她們枕邊人揭發的。
朱諾邊走邊憤憤地說:“牛羊死了是女巫毒害牲畜,刮風下雨是施法影響天氣,‘失去性能力’是詛咒破壞婚姻……真是什麼事都能賴到女人身上——”
旁邊的斯萬森神情尴尬,半晌才嚴肅地說:“《出埃及記》裡說,‘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朱諾一口氣哽在喉嚨裡。這天早些時候還覺得斯萬森人挺好的,現在她隻想撤回剛才的想法。
她壓着火氣說:“那你就當收不上稅是利娜施魔法搞的鬼好了?咱們今天忙活什麼呢?”
斯萬森的臉僵了一瞬——這話戳到了他的軟肋。稅收是他賴以生存的飯碗,林雪平這樣的重鎮收不上稅,王室是可以直接問責的。
問責下來怎麼辦呢?說是女巫作祟?
朱諾在心底冷笑。她覺得這些達官貴人心裡清楚得很,這些針對某一群體的迫害,無非是轉移矛盾、維持穩定的手段罷了,真要拿上台面,在國家大事上讓她們背鍋,誰會信?
她氣憤地說:“拉爾森性騷擾女工是闆上釘釘,我剛才說的這些指控可純是捕風捉影。”
斯萬森沉默地垂下眼睛,沒有回應。他的沉默中包含了很多問題:性騷擾要如何定罪,何況是非直接的受益方;女巫審判由牧師主持,怎會是捕風捉影;為什麼你能如此确信地提出這些,仿佛它們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朱諾聽着兩人單調的腳步聲,将惡人繩之以法的快感漸漸褪去,對世界的失望如潮水般席卷而來。
她長出了一口氣,擡頭望向天空。
低矮的樓宇間露出的夜空漆黑如墨,仿佛整個天穹都被濃重的黑幕籠罩。沒有月亮的映照,隻有稀疏的星辰在無垠的暗夜中倔強地閃爍,像深淵中滲出的微光。
三百五十年後的夜空比這更亮嗎?
宇宙如此深邃、寂靜、黑暗、無垠,想要照亮它,需要多少光芒啊。
無論如何,她願意相信,地面上屬于人類的時代,未來永遠比過去更光明。因此,她會永遠深耕于現在。
回到斯萬森的宅子附近,兩人遠遠地就看到一頭金發——尼爾在屋門口等着。
斯萬森怔了怔,随即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欣慰的微笑,眼裡泛起柔和的光:“尼爾小時候就這樣,在家門口等我下班。”
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追在自己身後要糖吃的小孩,心底湧起一股暖流。
男孩青春期叛逆的日子或許還沒過去,但這一刻,尼爾在等他,這就足夠了。
朱諾配合地笑着,跟着斯萬森走進院子。這時尼爾也看見了他們,迎了上來,徑直走向斯萬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