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馬車駛入城内,一路上溪嘩鳥語遠遠抛之,取而代之是市井之繁鬧,檐角精巧,樓閣森然如林,青石虹橋另一頭,是最為勝名的十角街,兩道邊其一珍玩犀玉,書畫墨寶應有盡有,其二全是些首飾頭面,绯翠相間,叫人輕易看花了眼。
穿過十角街,南華門一片,河岸垂楊邊,一整個白霧袅袅,香氣誘人,這片坐立着各大大小小的食鋪,專供酥蜜,香糖果子等吃茶糕點。
另一頭街道上,夥計手中的細棍頂着三個瓷土碗咕噜咕噜轉啊轉,噗嗤——激水流飛灑而來,雜耍夥計頂着六隻碗彎曲着步伐,忙躲避老漢口中噴出的麥芽酒,還未等他反應,嘩一聲,烈烈長火糾纏着酒花蓄勢猛噴發出來。
李淨掀開馬車上的帷簾,探出頭去,一切熟悉又陌生,四年而後,上京的一切好似都變了,卻在看到似曾相識的商鋪店行之時,她心中又有說不出的感受。
直到耳邊傳來小六歎為觀止的聲音:“天呐,祖宗,這就是上京嗎?”
“這閣樓……好高,這商行……好大!”小六眼睛閃着光亮,“還有這裡的點心……捏得當真精緻可人,連這上京城的人個個都生得好看!”
蕭祁輕笑一聲,撇撇嘴反駁道:“哪兒好看了?上京城最英俊潇灑,風流倜傥的,是乃本世子也!”
小六不理他,自顧自樂呵呵觀賞着。
馬車緩緩行駛,漸漸兩岸垂楊多了起來,行人少了起來,街市的熱鬧喧嚣消散,街道上偶爾幾聲笑語,過路的少年郎背着書箱,清一色的雙擺鑲青白襴衫,頭戴巾帽,三五成群說笑着,陸陸續續朝反方向走去。
“喲,正巧碰到他們下學,清靜!”蕭祁看着他們,一臉滿意。
沒過多久,馬車停了,李淨與小六先行下了車,門前兩棵碩大的楊柳,枝條随風搖曳,其頂上中間挂着張牌匾,混然天成的四個大字“世清書院”,蒼勁有力,毫不遮掩鋒芒。
上京城姓張的士族衆多,有頭有面的唯獨出了張世清一個,他祖上世代書香,接連出過三任重臣,到了他這一代,擢為六部之首吏部尚書,深受聖上器重,為此特允以他之名成辦書院,廣納天下中舉賢士,書院舉世聞名,門生衆多。
李淨仰頭注目那幾個大字,恍然如世,當年也曾壯志豪言,在張世清面前誇下海口,定會摘下科考三甲,将來幸得位列三公,重返書院之時,她便頂着榮光,為書院的學子傳道授業一番。
現下,卻是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颠簸而回,風塵仆仆,與周遭格格不入。
“大人,這便是您從前讀書的地方嗎?”小六眼中的驚羨快要溢出來,“我的天,覺得書中那些聖儒賢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之乎者也的。”
書院内斷斷續續出來一些學子,似乎在辯論什麼策論,他們聽到門前小六的聲音,紛紛扭過頭來,上下打量着小六。
其中一個書生見小六一身粗衣,滿臉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厲聲喝到:“哪來的鄉巴佬!來此擾清閑!”
小六垂首看了眼自己全身上下,一時竟也不反駁。
而那方才出口的書生此時臉色驟變,李淨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方才去安置馬車的蕭祁姗姗而來,站在她身旁。
“世子爺。”書生一衆向蕭祁行禮。
蕭祁沒有理會,偏過頭看着李淨:“怎麼不進去?”
李淨剛要回答他,猝然被一人打斷,站在李淨正對面的書生此時伸手指着她,驚訝不已,結結巴巴地說不完整:“他他他……他是……李李……懷安!”
衆人一陣目光霎時聚集在李淨身上,像是要将她活活看穿。
“李懷安?哪個李懷安?”
書生眯着眼,連連跺腳,緊着嗓子道:“哎呀!就是殺人那個……”
“啊?他為什麼會來這兒?臉皮真夠厚的……”說罷,“呸”一聲,唾沫朝李淨這邊猛然飛來,後者側身躲開。
世清書院第一任恥辱,開天辟地,果真名不虛傳,遺臭萬年。
雖說隻有僅僅四年。
一旁的李淨尴尬地摸了摸鼻頭,她沒什麼波瀾,倒是蕭祁沉着臉,緊握着拳頭,欲沖上去一拳揮過去,被她攔了下來。
“走,我們進去。”李淨對蕭祁小六說道。
說完,她便踏過門檻進去,直接無視,與那群書生擦肩而過。
“哎呦——”
李淨一個踉跄撲到門後一根朱紅柱上,她倚靠其上,緊皺着眉咧開嘴,神色痛苦,一遍又一遍的“哎呦”叫着。
蕭祁忙大步上前去,扶着她的胳膊,關切問道:“沒事吧?”他看了那群書生一眼,剛要發作,身側之人忽然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口。
蕭祁看過來,面前之人朝他微微擠眉弄眼,他這才偏頭看到大門邊上,說話的書生被撞出幾裡,頭上頂個又紅又腫的大包,全身無力仰頭半倒在地上,疼的呲牙咧嘴,哀嚎連連。
這樣看來,後者要傷的重一些,而前者毫發無傷。
他收回目光,看到李淨雙目閉着,嘴邊噙着若有若無的笑,不禁笑出聲來。書生慘叫連連,李淨也不示弱,直喊疼啊,痛啊,受不了了。
“懷安。”一道雄朗的聲音,蓦然斷了面前人的笑意,李淨頓時閉上嘴,直起身子來。
清朗身影緩緩靠近,直至清晰,李淨一顆心被緊緊揪住,目不轉睛盯着來人。
四年不見,張世清兩鬓間白發似乎又生了許多,面容上皺紋愈深,經年不變的,唯有一身骨挺得筆直。
李淨躊躇着開口:“老……”
“老師!他推我!李懷安他推我!”那書生見到張世清一來,忙指着李淨,哭喪着臉喊道,“您看看學生的頭!我還如何見人?”
李淨啞然。
蕭祁松開李淨的胳膊,大步走到張世清面前,眼露嫌棄:“老頭,書院招進這樣的人,您忍得下去?”
書生哭嚷着:“什麼叫我這樣的人!我好歹也是憑真才實學考進來的!世子也太欺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