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微微亮,李淨一大早去了禦史台報到,她本以為自己算是提前到,不曾想禦史台内已有一大半人,散散落落,每個人卻有條不紊地忙着各自的事。
她今日換了新官袍,一身深青,不算打眼,李淨站在門口,此時愣是一個人也沒有注意到她。
不過也不奇怪,禦史台新來了個正八品的監察禦史,院裡此番官階的禦史居多,官階又低,她身在其間甚不打眼,不搭理她也是常态。
聖上雖說不論過往功績過失,可單從其餘二人皆身居從六便可看出,還是有影響的。
李淨看着他們忙碌着,于是上前走近幾步,咧開嘴,一臉笑得和善,對那幾個侍禦史友好問道:“大人,我需要幹些什麼?”
最裡頭的幾個人頭擡都沒擡,投入地忙着自己的事,離她算近的幾個,聞聲轉過頭來淡淡掃了她一眼,而後又将她晾在了一邊。
李淨彎起的嘴角僵住,尴尬地收回笑容,縱使她做過在幽州幾年小官,初來乍到,對此處尚不熟悉,一時略顯局促。
她站在原地,目光在那些侍禦史身上來來回回掃去,他們忙起來甚是專注,旁若無人,李淨此時尴尬全無,獨自一人像根柱子般杵在那兒,打量起這裡面的每個人來。
最外頭幾人身着深綠官袍,當是殿院侍禦史,最裡頭三五個着绯袍的,滿臉嚴肅,應是台院侍禦史,朝中戲谑,說禦史台的人皆愛臭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她所屬察院,而此時的察院,似乎還沒有來人。
李淨身子探前,朝裡頭那幾個台院侍禦史的方向好奇張看着,他們散在四周奮筆疾書寫着折子,而後方最中央,青竹屏風之後,端正放着一張寬敞的書案,案上的折子,筆墨硯台,擺放得齊整歸一,表面一塵不染。
那裡應該就是禦史中丞辦公之處,透露着幾分鄭重莊嚴。
“什麼時辰了!還站在此處東張西望!”
背後忽然響起一聲嚴苛的斥責,如雷霆般威懾,打得李淨猝不及防,與此同時,禦史院内其餘人紛紛站起身,滿臉恭敬地看着李淨後方的人。
她見狀張皇回過身,直面一張不怒自威的蒼老面容。
李淨趕忙行禮,埋首道:“中丞大人。”
何言昭橫眉看着躬身的李淨,面露厲色,呵斥道:“那麼多人忙着,隻有你在此遊手好閑,本官告訴你,管你老師姓張還是姓王,辦了書院或是開了酒樓,來了這兒,就得行好為官的本分,禦史台不是你白吃混俸祿之地!”
李淨将頭埋得極地,此言一出,倒像是明扇過來一記耳光,告訴她,你倚仗張世清進了禦史台,而在這裡,那層上不得台面的關系便再無用處。
其他人已不在注目,而是又各自處理着手中大小事物,可盡管如此,李淨依然覺得難堪,她暗自咬緊下唇,猛然襲來的痛感令她生出一股不甘。
李淨收斂好眼底的情緒,仍恭恭敬敬問道:“望大人指點一二,下官應當做什麼?”
何言昭淡淡看了她一眼,對左側一個監察禦史招手,語氣松和下來,說道:“你們院的新人,你且領她下去,教教她。”
那人連連點頭:“是。”說着,領着李淨便走。
那禦史不似何言昭嚴肅,倒是眉慈目善,兩眼彎彎笑成一線,見李淨不說話,開□□躍了下氣氛:“你不必介懷,何大人向來這個性子,絕不是針對你,院裡同僚哪個沒遭他破口罵過?”
李淨笑了笑,點點頭。
兩人走到了另一間屋子,那禦史引她進去,将她帶到察院辦公處,裡面坐着十幾人批寫着折子,其旁角落裡空着一張案幾,他對李淨說道:“你且坐這,案上的彈劾折子,刑獄案件,你複審一二。”
他說罷指了指位置,又道:“我叫鐘複,坐那兒,有什麼問題來找我便是,或者也可問問院内的裡行,一些事他們熟悉。”
李淨道了聲謝,坐下翻着那些折子,一大推摞得高聳,愣是将她半個身子都遮住了。
她伸手拿了一疊,翻看細細察看着,看到中途才發現,那差不多七成的折子,皆是彈劾中書令柳硯,其一品行不端,作風混亂,其二僭越渎職,屍位素餐,白紙黑字連連一大串,生生看得她花了眼。
李淨翻着翻着,眉眼間盡是疑惑,指尖上早已染上了墨,也沒翻出個新名字來,她不禁喃喃道:“怎麼都是柳硯……”
挨着她近的幾個同僚聽到此言,紛紛注意到她這邊,好笑道:“新來的不懂,沒曾與這位中書令大人共事過,聽說過他的‘輝煌事迹’,朝中早已對他怨聲載道,自然這彈劾折子也就數不勝數了。”
李淨擡眼,剛想追問下去,卻被說話的旁邊那人打斷。
“何必跟她說那麼多,害死過朝廷命官之子的人也能來禦史台裡當差,我也是見怪了。”
李淨目光微冷下來,收回了繼續問下去的沖動。
“你哪兒聽來的風言風語?”
那人努努嘴:“不止禦史台,群臣中都傳開了,你不知道嗎?”
先說話的人搖搖頭,他轉過頭來看着李淨,似乎在勸慰她:“你不必在意,他這人向來口無遮攔,風言風語得,傳幾日便散了。”
方才嘲諷李淨的周仕陽見狀,亦改變了态度,他又歎了口氣,收住了口中的挖苦,道:“你叫李淨是吧,我今日大發善心,指點你一二,你今日惹得何大人破口大罵,實為已被他盯上。”
他一臉同情惋惜,“唉”了一聲,道:“你的好日子到頭了,何大人從不當堂罵人,你是禦史台的第二個。”
嗯?
那方才鐘複之言……
李淨眉頭緊皺成一團,不是說何言昭愛罵人麼?她該信誰的?
她暗吸了口氣,問道:“那第一個是誰?”
周仕陽頓住,眼珠瞪得碩大,神秘兮兮低聲道:“已經死了。”
李淨暗驚,不由同他一樣瞪大了雙眼。
周仕陽見她面露懼色,擺了擺手:“害,怕什麼,他乃罪臣,死了天經地義。”
李淨松了口氣:“所以是誰?”
周仕陽小心翼翼左右張望着,确認安全後,湊到她耳邊說道:“柳大人的父親,柳信。”
“别說是我說的。”
李淨微怔,若有所思點點頭。周仕陽見她案子上一大推折子案卷,又好心道:“别發呆了,快看吧,看完了寫幾書折子交上去,免得何大人怪罪下來。”
“我初來乍到,對六部乃至百官尚不了解,如何寫彈劾折子?”李淨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