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仕陽“啧”了一聲,指着那一大摞,随口道:“那麼多彈劾柳大人的折子,你随便翻幾篇借鑒一二,不就小事一樁?”
見李淨一臉驚詫,他又解釋道:“你如今官微言輕,不好貿然得罪人,而柳大人不同,你随心暢言,罵他幾句,他又不在乎,自是不會尋你麻煩。”
李淨悻悻回到案前,默默拿起折子又複核起來。
一本複一本,數本何其多……李淨看得頭昏腦脹,不同的字迹,千篇一律的内容,用心得還會潤色一二,大多數怕是隻字不差謄抄了一遍。
“不好了,前院何中丞與柳大人鬧起來了!”
忽然,李淨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看着屋裡的人零零碎散散,紛紛跑到前院去,她亦站起身來跟着去了前院。
“怎麼回事?”有人在路上問道。
“昨個兒何大人給聖上遞了封折子上去,被柳大人截了,親自給送了回來,聖上連個影都沒看到……”
“可是何大人支持新政的折子?”
“可不是,朝中誰人不知中書令反對新政……”
李淨随人來到前院,地上零落撒着瓷瓶碎片,書卷淩亂一地,何言昭臉色難看極了,廣袖中的拳頭氣得顫抖,與對面的柳硯無言對峙着。
“柳大人再怎麼隻手遮天,也不能公然到我們禦史台來鬧吧!”禦史台有膽子大的人喝道。
說話那人正站在李淨斜前方,柳硯今日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竹月長袍便衣,駐立在其中,目光不輕不重落在那人身上,仍然保持着良好教養。
他道:“言重了,本官隻是來送還個折子。”
而後他說完移開了視線,眸光穿透過那人,不偏不倚直直落在了李淨身上。
李淨一如既往地像上次一樣,當着一個不予置評的旁觀者。
他垂眸,眉宇間微冷起來,沒什麼語氣說道:“何大人,折子就不必煞費苦心上遞了,柳某告辭。”說完,柳硯便轉身離開。
何言昭臉色鐵青,睨了周圍看熱鬧的人,刹那,禦史台的其他人連忙散開,在其職位上各就其位。
李淨跟着察院的其餘同僚往回走着,她微微側身,偏頭用餘光小心翼翼瞟了一眼何言昭,見後者正背對着他們,她趁其溜出了人群,朝院外方向而去。
她從院前那棵槐樹下穿過,那抹身影蓦然映入了眼,李淨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
“柳硯!”她壓着聲音喊出了口,見身影微頓,而後又徑直接着往前走着,沒有回頭。
李淨蹙眉,又道:“柳大人!”
然而被喚之人依舊不理,她有些惱火,挪步走着,左右次四處張望見周圍确無他人,這才放大了聲量。
這次,他終于停住了腳。
“柳易正!”有人喚他,一道熟悉的聲音沖入耳中。他擡眸望去,那人穿着綠色官袍,襯得她膚白清瘦,身影若竹。
他冷笑道:“喚我名諱,膽子大得出奇?”
那日與她重逢之時,隔着遠遠之地相視一眼後,此後再碰見不過爾爾,便再無交集。
而此時她正大跨步向他走來。身前之人的面容越來越清晰,柳硯藏在衣袖中的手不禁慢慢握緊。
她沒什麼表情,垂着眼簾。面上波瀾不驚,柳硯卻隐隐感覺到女子那雙長睫之下的眼眸好似蓄滿波濤洶湧,随時翻湧襲岸,浸濕岸上的沙礫。
朝中衆口悠悠對他早有定論,她不可能沒有聽到。
他聽到李淨低聲戲谑道:“官大的不一般,狐假虎威起來了?”
女子面容清晰起來,離他隻有半臂之距。柳硯垂眸,冷聲道:“有何事?”
李淨似乎被他疏離眼淡漠的神情刺到,顯然一愣,而下一瞬耳邊響起女子不滿的聲音:“你什麼态度?”
他知道她在試探,斂了斂幾分冷意,擡眸,不由自主地端詳着李淨的面龐。
質問,憤怒,嫌惡,失望,和他們一樣對他嗤之以鼻,避三尺而遠之。沒有,都沒有,女子密密長睫之下一汪涼泉,隻存清澈明朗。
“給你。”李淨往他手中塞了個瓷瓶,外瓶貼了張黃紙條,是瓶金瘡膏。
柳硯眸光不易察覺一動,随即輕聲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李淨一臉不解,“你手受傷了,自己沒感覺嗎?”她指了指柳硯藏在廣袖中的手,他藏得極深,也不知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且問你,那日你為何不同我打招呼?”李淨此時開始追究起來,“我瞧見你後,便一直在使眼神,我眼睛都快抽筋了,你還一臉清高不可一世的模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怎麼,柳大人升了官,就瞧不上我等了?”
她說的是,花朝節那日。
柳硯心頭一熱,一直壓在心中的巨石此時破裂而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汩汩不絕的溪流緩緩劃入心口,又輕又癢。
“我以為……”柳硯自嘲道。
“以為什麼?我當真那麼蠢?看不出你是在幫那個婦人?”李淨有些不可思議,“柳易正,你這樣想我?”
“也不是……”柳硯有些無措起來。
“那你且聽好,且不說他人,我李淨既視你為朋友,便是一心一意信你為人,我不妨誇大其詞,算作知君曉君,怎會因捕風捉影之事,抑或是道聽途說而有過一絲動搖?”她看着柳硯的眼睛說道。
女子透亮的杏眸望着他,她眉梢平緩,沒什麼神情,不似從前春風得意,也不似往日那般笑靥如花,而是轉瞬即逝卻又無處不在的一舉一動,這種最尋常普通的表情,卻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動人。
真摯動人。
第一次,柳硯聽到了自己強勁有力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