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柳硯道别後,李淨麻利地溜回到察院,在案前坐下,她平複了下呼吸,微微仰頭四處張望着,此刻察院内的同僚們埋着頭各自忙着事,還算安靜。
李淨看了眼書案上已審核一半的案卷,将其一手抱起,走到周仕陽身旁低聲問道:“周大人,那案件庫在何處?我正好将這些入庫去。”
周仕陽聞聲,給她指了個方向,李淨順着他的手望去,抱着案卷朝書庫方向快步走去,她推開門,将案卷一一歸納整齊擺放,做完這之後,李淨在庫内尋望了幾圈。
禦史台的案件庫存納着每年數不勝數的案件卷宗,又因前年大理寺意外失火,修繕之際,将大半案卷搬入了禦史台三大院,數量之多,若是要單找一個案子的卷宗,當是耗時良久。
李淨關上了門,回到座位上,此後的每一天她都會複核那些案子,而後送去案件庫,日日尋找一處,曆時将近五六日,總算找到五年前壬戌科舉案的相關宗卷。
她朝門外望了望,随後找了個角落翻開那疊塵封已久的案卷。
死者餘慎,父任禮部尚書一職,科舉當日毒發身亡,其餘因由不明,屍首由大理寺收斂,當日火化成灰。
上面除此之外,再無詳細記載,行文較為潦草随意,相較其他案件,文卷薄了不少。若她沒記錯,餘慎身死那一日,官府封鎖好貢院,随即不到兩刻鐘,大理寺連同刑部即可将她緝拿,而餘慎當日便火化,定是未經過屍檢。
更何況,餘尚書定不會讓大理寺的人對餘慎解衣刨屍。
此舉或許恰好如了幕後真兇之意,徐長亭知曉餘慎具體死因,又在幽州之時與蘇氏來往,如此蘇氏背後之人不單單是趙太傅那麼簡單,趙軍餘孽尚在,他們又歸于誰手中?
譚氏替了蘇氏,那麼柳硯對其背後之人定會知曉一二。
咚一聲。
案件庫的房門猛然被人推開,李淨心一顫,忙合上案卷,縮在角落裡靜靜觀察着外面的動靜。
門外腳步聲響起,不久後又似乎停了,李淨聽到房門關攏的聲音,心底松了口氣,翻開案卷繼續看着。
“要本官請你出來麼?”一道聲音忽然在靜谧的書庫中響起,李淨不免一個激靈,拿着書卷的手頓了頓。
她擡眸小心翼翼探去,餘光之中瞥見一角衣袍,熟悉的花樣,布料被洗得發灰,卻勝在潔淨。
李淨見此,便立即知曉來人是誰,利落站起身來準備行禮,不曾想,她一時松了手,懷裡的卷宗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她想去夠卻也來不及。
何言昭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落到了地上那堆案卷上,兀自嗤笑一聲,擡眸睨着李淨,眼底毫不掩飾的嘲意與輕視,絲毫不管不顧李淨此時的愕然。
“你來禦史台就是為了這個?”何言昭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紙案卷,語氣冷冽,質問她道。
李淨微愣,張了張嘴:“大人,我……”
何言昭似乎在等李淨接着說下去,等了良久,見她欲言又止,終是說辭沒有,辯解亦無,他眉宇逐漸沉了下去。
“既如此,明日你不必來了,察院不需要你這樣的人。”何言昭淡淡道,面上極為平靜,似乎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作出的決定。
李淨不解,聲量陡然提高,問道:“為何!”
而何言昭沒有答複她,僅僅是沉默地轉身準備要走,李淨心中一急,口無遮攔說道:“何中丞!您當真是如他們所說,隻是看我不順眼嗎?”
何言昭步子停下來。
“是因為我頭頂殺人罪名?還是覺得我今日如此地步全然仰仗張先生?”
她不明白,何言昭前在天子面當堂替她發言,後又在禦史台對她苛言相向,自打進察院起,公務折子她無一處懈怠,如今僅僅是看個陳年案卷,就要将她驅逐。
何言昭轉過身來,對她道:“所以你才如此迫切,妄自翻案陳情,洗去你頭上的罪名?”
“是。”李淨不否認,回答得斬釘截鐵,“非我所為,我為何要低頭扣上這罪名,親友被害,我為何不能還其一個公道?”
或許是李淨回答得坦蕩,她見何言昭的嘴角徹底沉了下去。
“依你之言,禦史台于你,便單單是一件可助你報仇清名的工具,是嗎?”
李淨聞言,一時恍惚,雙肩不由得松散下去,心中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轟然打碎。
不是。
至少從前不是。
但如今怎麼樣,連她自己也不得知。
李淨見何言昭正了正神色,捏緊了手中的案卷。
他笑了一聲,道:“張世清便是教出了這樣的學生?你費盡心機來到這皇城之上,我當是你心納民生,對你尚存幾分期許,可你不過所為握權謀私,讀了十幾載的儒家聖賢,聽不見百姓的呐喊,看不見天下萬姓的血肉,到頭來這宦海之中又多了位屍位素餐者,若是日久天長,怕是我之過錯。”
見李淨沉默,何言昭又厲聲道:“你初來不久,卻已與中書令攀上,柳硯此人善玩弄權術,你從他那學來的手段,是不是他日必将風聞奏事,令這百官之監淪為你黨争的工具!”
李淨啞然,她所為是為報仇不假,有朝一日身居高位,也隻是想着可以便與敵人抗衡,早些年純粹的壯志淩雲,怕是早已千瘡百孔。
但何言昭之言,或許此時的她不完全認同,亦不理解他為何如此震怒。
她看着何言昭,開口:“大人,不管您信與不信,我與柳大人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絕非你所言而為。”
“我信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官,天子将會如何看。”
李淨執拗地看着何言昭的眼,及時補充說道:“還請大人給再我一次機會!”
何言昭沒說話,大手一揮轉身就走,獨留李淨一人在原地。
李淨看了看手中的案卷,無聲歎了口氣,此時門外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還不出來?折子複審完了嗎?”李淨聽到何言昭沒好氣道。
李淨一愣,即刻又反應過來,笑着回了一聲:“哦,來了!”
“多謝大人!”李淨跑出來沖着何言昭的背影喊着。
……
午時,十角街臨着的一條河畔邊,此時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時令,河畔邊上楊柳依依,随風蕩漾着。
河畔兩岸橫着一座橋,商販行人來來往往,垂髫孩童拿着剛買的糖油果子在橋上蹦蹦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