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何言昭腰間撇着笏子,一臉嚴肅,廣袖随着步伐幅度一擺一動,一路風風火火。
經過朱梓宣旁時,前者還停下來朝何言昭一舉作揖,後者連一個眼色都難于吝啬。
昨日之事,李淨身為當事人,她這還是生平第一次上朝,此時專注緊跟在何言昭身後,步子越邁越大,自然沒有注意到朱梓宣的臉色。
被何言昭無視便罷了,論官階,何中丞比他高,論資曆,他朱梓宣理應喚他一聲“前輩”,可李淨又算個什麼人物?
朱梓宣暗自隐下眼中陰鸷,皮笑肉不笑對其他同僚打着招呼。
時辰已到,衆臣陸續進殿,李淨中殿外候着,沒有聖上的宣召,她官階未到,還不能上朝。
她靜靜在外站在,忽然察覺道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她偏頭尋去,一正值不惑的中年男子視線毫不避諱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着。
李淨認出來此人正是工部尚書白朗,白無秦跟在其後面,對她的臉色自然是厭惡,也不意外。
“無秦,我記得你與這位小李禦史是舊相識,交情還不錯。”白朗忽然開口,對身後的白無秦說道。
白無秦面對白朗時舉止向來恭敬,此時他亦低眉順眼地答複他,隻是語氣泛着冷意:
“從前一個書院的,不算相識,沒什麼交情。”
白朗聽出他的不滿,回身睨了他一眼。
“李禦史若是空閑,記得來我府上喝盞茶,記得無秦從前帶你來過,可還記得路?”白朗笑得和善,對李淨熟絡寒暄着。
說着他又對白無秦一問:“應該記得吧,你們從前很要好呢。”
“父親!”李淨還沒回應,白無秦失禮喊出聲。
這一聲,白朗唇邊笑意漸收,看向白無秦的眼中含着責備,白無秦一愣,忙垂下頭。
“你既是我白家的人,就莫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白無秦一向畏懼他父親,李淨早些年便知道,也許是因他為庶出,相較于白氏的二位嫡公子,白朗對他更要苛刻一些。
從前每每下學,他們三人常常小聚一會才回家,白無秦總是第一個嚷嚷着要回去的人,仿佛下學之後,他一定是要留在學館,讀書至黃昏,昏暗看不清字之時,他才安心。
因為這樣,每當他苦讀而晚晚歸府,若是白朗盤問,他才不會受罰。
李淨記得清楚有一回,他們饞了永香鋪的點心好些日,下學後早早排起長隊,奈何人太多,等排到之時,已經過了時辰。
白無秦那晚回去,白朗當着她和餘慎兩個外人的面,将其呵斥了個狗血淋頭,他跪在府外整整三個時辰,行人來往注目,那時不過十幾歲的少年郎,驕傲自尊心最高之時,在朋友之前,陌生人之後,卻不得不顔面掃地。
而沒過多久,白府上的兩位嫡公子嘻嘻哈哈就着夜色回了府,經過時輕蔑地瞥了跪着的白無秦一眼,而後悠哉悠哉走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
相安無事。
李淨那時十分不解,就因為是庶出麼?
自那以後,白無秦下學後再也沒有和他們小聚過,隻留在書院,直至最後一個人離開。
她盡看在眼裡,她确信這一輩子,白無秦都不會忤逆他的父親。
現下,她一個外人想打着圓場也無從下手,隻好尴尬地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各位這是?”這時男子熟悉的聲音插入進來,李淨幾乎瞬間尋聲望去。
柳硯擋在李淨面前,目光在白氏父子二人身上來回端量:“白大人可要随晚輩一同進去?”
他語氣溫和,舉止間謙遜有禮,教養讓人挑不出錯,不像官壓白朗一頭的模樣,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見,此情此景,倒像一個尋常晚輩正向長輩示好問候。
白朗見狀,自然不好說什麼,他看了柳硯一眼,随後餘光又一掠其身後的李淨。
“看樣子,柳大人很是青睐這位小李禦史。”他随口一提,柳硯指尖微不可察一頓。
他笑着回答:“昔日同期,略微照拂一二罷了。”
“你看看,”白朗聽罷,對一旁的白無秦道,“你們也是同期,怎不見你對其多有關照,平平将那小家子氣的刻薄模樣使得淋漓盡緻。”
白無秦頭埋得更低,不敢反駁,隻道一聲“是”。
柳硯不予置否,緘默着,早朝就快要開始,随後他們二三人先後進殿,殿外此時隻剩下李淨一人。
殿内,等聖上話畢,輪到群臣發言之時,何言昭朝中央大跨一步,似有不可抵擋之勢,聲音激昂洪亮:
“聖上,臣有一奏。”
皇帝被他氣勢沖得微愣,看了他一眼,道:“何卿請講。”
他聞言,進谏道:“臣今日一谏,要參給事中朱梓宣越權謀私,無憑無據,夥同大理寺直闖禦史台。”
皇帝看了眼折子,随後輕掃一眼低下的二人,冷聲道:“朱卿,可有此事?”
朱梓宣忙上前,俯首道:“聖上,此乃誤會。”
何言昭頓時冷哼一聲:“誤會?”
“那我問你,大理寺素來效命天子,外官無權幹涉,而你為何能直接調動大理寺的人?”
朱梓宣臉色驟變,一絲也不敢猶豫,撲通一聲跪下。
至此一句,直切要害。
這樣一句話落在在場任何一個人耳裡,無疑是心驚肉跳。原本是件一場行竊的烏龍,如今何言昭一句話直接上升到謀權之層面。
皇權,不可侵。
皇帝平和的面上微滞,眉骨不可察覺下垂而來。
朱梓宣惶恐,身體不受控制發抖,不停辯解着:“聖上,絕非我越權,是授意!”
“授何人意?”
朱梓宣停頓,擡起頭在朝臣中巡視一番,視線投向一人身上:“是大理寺少卿,卓大人。”
卓庭風的名諱一出,白無秦亦一時蹙起眉頭。
卓庭風一愣,道:“胡言亂語!我絕無做過此事,還請聖上明察!”
“我有證據!”朱梓宣忽打斷道,他從袖中拿出一紙墨字紅印,其上是大理寺的官印。
皇帝眉眼冷冽起來,還沒發話,底下大理寺卿彭顯章啟奏道:“聖上,微臣覺得此事還待考察,一來這白紙之上絕非卓大人字迹,二來,這官印一直由我掌管着,從未交到他人手中。”
皇帝聽後一時默了默,良久,他才出聲問道:“中書令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