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退後,群臣漸漸散去,李淨跟在張世清身後,朝殿外走去。
走至殿外長階,張世清低聲囑咐她道:“青州巡視使一事,聖令已下,便無轉圜的餘地,你回去同何中丞好好聊聊。”
李淨默默聽着,疑惑道:“老師覺得有問題?”
張世清不予置否:“白朗此舉有意将你牽涉到新政進來,我猜其一緣由,是借你來試探何言昭的立場。”
“可禦史台不是向來與柳硯不對付嗎?”
朝中新政擁護者以六部白餘為首,何言昭已算得是其中一員,那自然是與後者統一立場。
張世清看出李淨心之所想,他看向李淨,道:“何言昭此人認死理。”
一聽此言,李淨不禁蹙眉,這新政究竟水深水淺,他們一來不放心何中丞,卻需要這位位高的言官之首促成新政的布施。
無心插柳柳成蔭。
“看來學生今日所言,倒是如了他們的意。”李淨想到此處,不由得感慨着。
她話才脫口而出,視野中恍過一抹身影,李淨眨了眨眼,那抹人影蓦然轉過身來,毫無征兆闖入李淨的眼。
柳硯眸中漾着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直白得不容忽視。
李淨隔着數不清的白石長階,遠遠觀望僅一眼,甚至連他什麼表情都沒看清,隻覺得他眼中之勢如星火,令她心尖一燙。
就算是從前他皮笑肉不笑,虛僞至極的眼神,也沒此時尋常的隔岸一望更令人難受。
李淨咽回心中的異樣,回避開他的眼神。
一旁的張世清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打量着,最後停在李淨身上,後者低垂着眼,臉色隐隐有一絲不自在。
他此時開口:“你離他遠點,最好不要有交往。”
李淨聽到他說話,疑惑擡起頭。
張世清的聲音不大不小,除他自己,恰好使另外兩個人聽到。
李淨順着張世清的視線看去,柳硯的身影浮現在眼前之時,她立馬明白了這個“他”是誰。
“老師誤會了,學生和他不熟。”李淨說完此後,便下意識看向長階下面。
人影空空,早已不見。
“既然不熟,他看你,你在心虛什麼?”張世清又問。
李淨暗歎着氣,佯作笑得輕松:”沒有啊,老師,你看錯了,我怎麼可能心虛呢,我又沒做什麼。“
張世清眉頭擰起來,一臉不被信服的模樣,靜靜看着李淨。
李淨被盯得洩氣,随口胡謅:“好吧,我支持新政,怕他報複。”
見張世清不再追究,李淨心中松了口氣。
二人一同走下台階。
*
白府。
白朗漫不經心點着茶,茶筅擊攪着茶湯,泛出雪白無瑕的湯花。白家二位嫡公子坐在白朗身旁,有模有樣地磨着茶餅,口中還不忘贊歎道:“父親的茶藝,不愧是一流!”
白夫人坐在側方幫着煎茶,親昵地拂盡自己兒子衣衫上掉落的茶渣,揶揄着:“臭小子不知青天高,黃地厚的,今日兒一早還信誓旦旦,要和你爹爹争個高下。”
白朗輕輕一笑,拍了拍他們的肩,道:“無妨,為父教你們便是。”
說着,白朗倒了茶湯,親自手把手教起來。
這一副父慈子孝的畫圖,白無秦跪在地上,更像是個犯了錯的外人。
一盞茶的歡聲笑語,白朗終于想起地上還跪着一人,他放下手中的湯碗,淨着手,涼涼遞了個眼神下去。
“你可知錯?”他問道。
白無秦沒什麼神情,似乎早已麻木,他恭恭敬敬回道:“兒知錯。”
“錯哪兒?”
“兒錯不該公然對人使臉色,對人不禮不敬。”
白無秦此話一說完,白家嫡大公子不禁嗤笑一聲:“喲,庶子還敢對人使臉色,稀奇哈哈哈哈。”
滿堂充斥着他不加掩飾的嘲笑,白朗沒有制止,他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訓斥白無秦時罕見的沒有皺眉,他道:“你從前不是同那李淨最為要好?”
白無秦臉色此時浮現一絲波瀾,他低首道:“是。”
“那如今他回來,你又何必鬧得那般不愉快。”白朗說教起來,乍一看苦口婆心,下一瞬他又補充道,“他說不準是我們這邊的人,你與他交好,我們與禦史台來往也方便些。”
白無秦暗自握緊拳頭,壓着聲:“父親,李懷安此人頗有手段,絕不簡單,您千萬别輕信了他。”
“況且,她不過一介小官,何言昭未必會聽他的。”
他今日反抗了,白朗臉色果然陰沉起來,白無秦不免心一驚,頭埋得更低。
白朗冷哼了一聲:“你不要小看了他,聖上今日瞧他的眼神,可不單單是欣慰,他如今雖微不足道,但假以時日誰也說不準。”
不止是今日早朝,更早到上一次,皇帝口中一念到幽州李淨的名諱之時,他便看出端倪,不然他也不會舉薦他為青州巡視使。
白無秦欲言又止,醞釀了良久,終是忍不住道:“父親,我——”
“夠了!”白朗打斷他,眉目間染滿愠色,沉聲道。
“不過你的擔憂确實不容忽視。”說罷他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唇角挂着嘲諷,“你派人去青州盯着他,切莫打草青蛇。”
白無秦咽回哽在喉嚨的話,埋首應了一句“是”。
白朗輕笑了一聲,伸手拿起一塊茶餅,又教起他們點茶來。
又是一盞茶的時辰,正堂上的人總算想起底下還在屈膝跪着的人。
白朗目光冷漠,他看向白無秦,輕飄飄丢下一句話,卻不是喊他起來。
“若李淨當真是你所說的那般,并非全心全意維護新政。”他指尖摩挲着那些細膩茶粉,沒什麼語氣。
“你就親手殺了他,别讓他活着走出青州。”
他算不上輕重的一句,就這樣一字不差地砸在白無秦心中。
悄無聲息,卻也驚濤駭浪。
堂下的人垂着眼簾,看不清什麼情緒,白朗沒等到他的回應,他略微驚訝,但也不惱。
因為他這個不受待見的兒子,不知從何時起,好像都不會違背他。
*
李淨從宮外與張世清告别後,一路趕到了察院。何言昭此時正看着文卷,她在外面一時踟蹰,不知該從何說起。
青州,不算偏,也不算近。
哪怕是其他州地,她收拾行囊頭也不回便走了,絕無此時這麼多後顧之憂。
隻是青州,她實在不想去,也沒有勇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