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陸離的性子,千裔清表現的越是傷心難過,越是關心容潛,陸離就會越發關心她的安危,把她盯得死死的。
千裔清明白這個道理,又知道陸離在面對容潛的吩咐向來都是死腦筋的,索性也就做個樣子,坐實自己狼心狗肺的罪名。
佑王的探子在王府外一直守着,若不是容烨下了死令,恐怕他早就采取行動了。
千裔清也是後來才知道,據軍報所說崇安王中了埋伏,但戰場上的形勢還一直膠着,遠不能斷定誰勝誰負。
隻是少了一個崇安王而已,夜南又不是隻有那麼一個人在,一兵一卒都尤為關鍵。
他們對夜南或許都很關鍵,在千裔清心裡卻是無足輕重,她要做的隻有一件事。
去綏夏。
去綏夏給容潛收屍。
武安王尚有容潛親自接回,千裔清不能讓他躺在那種肮髒的地方,不能讓他沉眠于他所憎惡的那片泥濘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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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進院的時候正好看見千裔清抱着手臂倚在門框邊上,微微仰頭,似乎在望天。
雨停之後,太陽很快就出來了,轉眼就晴的刺眼。
绛雪好心提醒:“夏天日頭毒,姑娘當心傷眼睛,怎麼不進屋涼快呢?”
千裔清也不動,像是自言自語似的:“是啊,這麼毒的太陽,你說陸離怎麼就守在大門那裡一動也不動呢?”
非但如此,這間王府的偏門、後門她都去轉過,比平日更加嚴防死守,顯然是刻意針對她的。
怕她一走了之。
主子都不在了,遺願還要這麼嚴格的執行,真不愧是陸離。
绛雪也知道其中緣由,但她不好說什麼,隻能讪笑一聲:“佑王整日在咱們王府外頭虎視眈眈的,陸離大人也是怕您出危險。”
千裔清歎了口氣,望着天空繼續出神,口中喃喃的:“全城百姓都說容潛死了,就連朝廷也默認了這個消息......容潛這樣的人也會死嗎?”
她還以為崇安王永遠不會死在别人手中。
绛雪不知道說什麼好,其實這話所有人一開始都是不信的,直到消息愈演愈烈,又經陸離親口确認。
陸離是什麼人,若非查明他怎會拿殿下名譽開玩笑。
再到後來,朝廷開始默默準備喪事,璟王也帶着祝音前來拜訪過一次,所有人都知曉了這個消息,饒是千裔清不信,也不得不信。
可她始終是冷冷淡淡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仿佛死了一個與她無關緊要的人。
“姑娘是在傷心嗎?”绛雪覺得有點欣慰,“原來姑娘也是會為殿下傷心的。”
千裔清原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為他傷心的,直到聽聞他陣亡的消息,她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好像被抽幹了,再難提起什麼勁頭。
她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竟然是對容潛有感情的,或許是後來相處中的潛移默化,又或許是多年前的一次初見。
但這些都不重要,她别扭慣了,也執拗慣了,因此這件事之後府上也有許多人對她白眼,偷偷在背後罵她是個白眼狼。
千裔清就這麼笑笑,想起容潛也用同樣的話說過她,不過是完全不同的語氣罷了。
她後悔了,她這輩子沒跟容潛低過頭,也從未向他認過一句錯,既是是最初迫于壓力的隐忍,也無處不透露着她莫名奇妙的高傲和不屑。
可以說,她對容潛一直都是不公平的。
而這件事是她錯了。
但,似乎晚了。
千裔清沒說話,轉身進了屋。
大門一定走不出去了,尤其她還計劃帶着自己的藥匣,再從偏院裡牽匹馬趕路,現在想來根本行不通。
第二天,千裔清特意選了大晌午的時候,空着兩隻手,隻有懷裡裝了點散碎銀兩。
還沒走到外院,陸離就跟上來了,顯然這座宅子裡到處都是他的耳目。
陸離繃着一張臉:“你這是要去哪?”
千裔清笑了笑,擡着胳膊轉了一圈:“最近胃口好了,小衣都有點穿不上了,隻能去買些新的,一起?”
千裔清怕他真答應一起,趕忙又說道:“還是算了,你去不大方便。而且,你應該也不想同我一起上街吧,剛好我也不想。還是讓下人駕車帶我過去吧!”
陸離臉上閃過一絲尴尬,有點沒好氣的:“绛珠绛雪都在府裡。”
千裔清假裝聽不懂,笑盈盈道:“反正也沒什麼事做,買點東西而已,還是我自己去吧,對了,要不要帶些什麼給你?”
到底是她這副姿态過于自然,陸離想着反正還有家仆一道跟去,崇安王府的馬車又這麼招搖,應該算萬無一失了。
陸離搖頭:“不用,我叫人備車。”
千裔清笑着“嗯”了一聲,好整以暇地等着。
若不是千裔清真的空着兩手出門,行李包裹一件也沒帶,否則陸離還真要懷疑她是不是要趁機跑了再不回來。
崇安王平日裡他做派太散漫,早就惹了許多人不快,這會兒正是衆人虎視眈眈的時候,若千裔清落單,恐怕隻能是個有去無回。
這些事陸離一五一十說給千裔清聽了,道理也講了無數回,人家就是滿不在乎,根本沒往心裡去,他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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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穩穩當當的行駛在青石闆鋪好的寬道,街上人來人往,許多人都側目望向千裔清所在的車廂。
百姓皆知崇安王在戰場之事,但多數人不清楚千裔清的存在,因此便好奇怎麼到了這時候崇安王府的人還如此招搖過市,果真是人心涼薄。
行出南巷,不遠處的鋪子正是新開的果脯店,門口已然大排長龍。
千裔清喊人停下,說想試試這家的口味,瞧這隊伍這麼長,味道定然不俗。
小厮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跳下馬車,他不敢忤逆主子的意見,雖然陸離大人交代了要時刻跟着,但這麼長的隊也不好讓千裔清去排,還得是自己來。
于是他把馬車落在隊伍附近,将馬拴好防止受驚,确認自己的位置能清清楚楚注意到馬車的情況了,這才安心去排隊。
千裔清扯了扯嘴角,側着腦袋,透過門簾的一絲縫隙坐在車裡看着。
這隊伍長到令人發指,興許是新開業的原因,又或許是味道的确好,總之正是這一點被千裔清看中了,刻意支開家仆過去。
良久,隊伍的進程才過了一半,千裔清坐在車裡玩手指,車廂裡放着冰塊去暑氣,外頭的太陽可就不一樣了,直曬得人發懵。
小厮起初還不時回頭看看,再到後來隻覺得昏昏欲睡,像隻提線木偶一般隻顧跟着前人腳跟一步一走。
似乎差不多了。
車廂門被推開一側,梳着高髻的少女提着裙邊輕快地跳下馬車,前頭的馬似乎沒注意到車廂輕了一些,仍在樹底下打盹,偶爾懶散地哼哧一聲。
待到家仆再回過頭看時,車門緊閉,一切早已恢複如初了。
千裔清腳步匆匆,全然不顧正在街上,扯下頭上的幾支發钗,留下最長的一隻銀簪,随意在頭上挽個簡單的發髻,徑直走進一家門臉極小的當鋪。
手中攥着的發飾盡數被拍在案上,緊接着她又褪下腕上帶的,頸上挂的。
千裔清知道自己那點銀子估計連匹好馬都買不起,更别提一路上的周折,這些都是她特意從府裡帶出來的。
一路上,千裔清一家店一家店的進,直到徹底換下全身行頭,背上簡單的包袱,看起來再不是出府時那個衣着華貴的姑娘,樸素到隻看背影能完全融于街坊之間。這時她去選了一匹馬。
千裔清不懂馬,時至今日她也沒記住容潛跟她說的那些,如何算是品相好,如何算是腳力足,甚至于她連品種都還分不清,隻是依照舊事習慣,選了其中最好看的那一匹。
顯然,市集的馬比不上皇家精心挑選的,這匹馬非但不快,跑了沒幾步路就不遠再動彈了,停在萬羅谷外不肯向前,要她牽着才能動兩步。
正當千裔清和它比拼誰的執拗勁更厲害,紫紅色的花田之中緩緩出現兩道駕馬前行的人影,人還未到跟前兒,其中一人的嘲笑聲倒是先落進千裔清耳朵裡。
“哈哈——謝師兄,這姑娘牽了隻小馬駒在這散步呢!”
千裔清嘴角微微抽搐,她這馬是小了點,那不是想着更匹配自己的身形嗎!
她擡起頭,神色不快地掃了對方一眼,竟是引得那年輕人一愣。
被喚作“謝師兄”的年輕男子不争氣地瞥了他一眼,轉而看向千裔清:“姑娘,再朝西去就要出夜南地界了,綏夏和夜南正交戰,你還是盡早回去吧。”
“噢噢對對對!”回過神的年輕人收回臉上因為驚豔而癡傻的表情,結結巴巴道,“那邊危險,你還是别去了,姑娘家住哪裡,不如在下送你回去?”
“陶令,收起你那德性,别忘了咱們是去執行任務的!”
“哎呀!謝師兄你也太上綱上線了,莫不是你兄弟做了門主,你也開始擺起譜來了?”
門主?
千裔清終于想起這人的容貌為何如此熟悉了,他與謝子源長得很像,隻是看起來沒那麼老成的做派,神情姿态都更顯稚嫩一些,這才符合他這般的少年年紀。
千裔清猶豫了片刻,望向那位姓謝的師兄:“謝子源是你什麼人?”
兩人一愣,同時停下了話音。
“你認識我哥?”
不光認識你哥哥,還認識你師傅。
千裔清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身份,想來這人也是沒聽說過自己的。
想了想,她說道:“我師傅是官朗州。”
那人一躍而下,從馬上落在地面,上前一步:“原來你是千千姑娘啊!我聽師傅提起過你,哦,我師傅姓喻。”
千裔清點頭。
她知道他們兄弟都是喻景淮的徒弟,那這位就是謝子源的胞弟——謝子初了。
謝子初問:“你這是要去哪?”
千裔清朝着西邊望去,一覽無垠,顯然距離綏夏還有很遠很遠。
她也不做隐瞞,直言:“我要去邊境。”
“你要去邊境?”陶令詫異地重複一遍,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一個姑娘家,隻身一人去邊境做什麼?
陶令問道:“你是崇安王府的人?”
随即他解釋:“哦,姑娘你别多心,聽說崇安王他......所以我就想着這時候會去綏夏的人恐怕也隻有崇安王的人了。”
這個人腦子倒是很靈活。
千裔清點點頭,默認自己來自崇安王府:“崇安王的事重雲門也知道了?”
陶令颔首:“這個自然,重雲門距離綏夏最近,軍部有什麼消息咱們都是第一個知道的!”
“那......”千裔清猶豫了片刻。
“是真的。”謝子初知道她要問什麼,“若你是崇安王府的人,想去見崇安王最後一面本也無可厚非,隻是——”
他頓了頓,望着那匹小馬的眼神充滿了無奈:“鬼醫對師傅和雲姑娘有恩,你是他的弟子,我們重雲門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你這匹......馬,尚不足一歲,體力耐力都不足以支持你到邊境,姑娘還是重新做打算吧。”
千裔清:“......”
這話也太委婉了,所以她是挑了匹馬中幼崽嗎?
見她臉上為難的緊,謝子初斟酌了一會兒,想起師傅昔日對自己的關懷,而且他和雲染的交情又着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