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沒慮到這層。”
裴钰如何能想到。
他往日便是平康府官宦子弟裡頭等的小霸王,薛嶺更是皇親,哪家敢輕易惹這兩個,自然也不會因他們行事随性些就胡亂揣測。
見好友為自己思量的如此周全,裴钰心裡熨帖,附和道:“看來京城也不好混,趕明兒去了國子監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
“他們哪個敢真對你怎樣?”薛嶺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語氣冷淡。
疑心方才那番話反叫對方束手縛腳起來,又道:“我不過随口同你議論兩句。你爹乃都察院禦史,天子喉舌 ,倘若真有那等不長腦子的蠢貨招惹上來,打他回去又何妨,你素日在我跟前不是挺張牙舞爪的麼?再不濟……”
“再不濟,我還能借重你的勢橫行霸道,對不對?”裴钰笑到蜷縮起身子,樂得淚花都蓄在眼眶裡打轉,湊到他跟前比劃道:“我有兩座靠山,一個是我爹,一個是你。”
“誰是你的靠山?少拉幫結派啊。”薛嶺面含笑态掃了裴钰一眼。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潇潇冷雨,春寒花骨痛,料峭東風卻不知憐惜,屢動枝柯。
薛嶺唇角泛起的笑意也似湖心一圈圈銀色漣漪轉瞬即逝。
聖上命藩王每三年入京朝見一回,平日裡無诏,哪怕國喪都不得踏出封地半步。
其實薛嶺很樂意做裴钰的靠山,更不介意以撫北王府的名頭長長久久庇護對方。
但他們家這個坐鎮漠北的異姓王已經足夠惹眼,兩處本就不應過分親厚,等到裴钰去了京城恐怕更要疏遠。
“……我乏了。”
裴钰拿手指頭戳薛嶺後背,“你同我裝什麼睡仙?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好,你把往後三四年的一齊說掉吧。”薛嶺雙目微阖,懶洋洋道:“險些忘記同你提,今日你走後他們還說,讓你别玩兒野了心,也不時來信讓大家窺探窺探京城的好風貌。”
“我每日給你寫一封如何?”裴钰貪涼,踢開被子便将右腿橫七豎八搭放在薛嶺身上。
感覺不冷不熱正正好,這才有力氣貧嘴:“畢竟我攏共兩座靠山,如今要少一座在跟前兒,怎麼能不‘思君如春水,纏綿繞青山’?”
薛嶺掀了掀眼皮,盯着裴钰道:“少看淳于鏡給你那些破書。”
“依我瞧,你也别‘纏綿繞青山’了。”他将人卷在被子裡滾到床榻最裡邊,冷哼一聲:“反正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靠不住的山才會倒呢。”裴钰毛毛蟲似的扭着往外爬。
“這話說的在理,畢竟山沒長腿跑不了,可水卻潺潺不息半刻都閑不下。”薛嶺不鹹不淡地開腔。
誰知被他陰陽怪氣的那個卻不以為然,黏黏糊糊湊上來道:“别人是‘江水一去不回頭’,咱倆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你還能流回來不成?”
就這幅沒心沒肺的樣子,怕是京城多待幾日便樂不思蜀起來。
“怎麼不成?”裴钰終于整個人從被子裡鑽出來,掰着手指頭跟他算:“别說每逢年節回漠北來探你,就隻說國子監也不過待滿三四年光景,至于監外曆事,滿打滿算不會多出一年。”
“漠北又不是什麼富庶的好地方,屆時央求我爹到吏部周還一二,豈知不能外放回來?人人都甯做京官七品,不做地方三品,正好兒,我來填這個缺。”
裴钰信誓旦旦說的認真,鴉羽似的纖長睫毛都得意到簌簌顫動。
薛嶺定定看着他,突然伸出手捏了一把對方臉頰軟肉,笑了笑:“你是為着這個才……”
“才怎麼樣,才嘻嘻哈哈沒心沒肺?”裴钰抓住這個揶揄他的機會道:“誰說流水無情,我這不就‘綠水逶迤終有還’了?”
薛嶺平時便歪纏不過他,在那雙靈動灼灼的杏眼下良久才吐出一個字來:“……笨。”
真是好笨的家夥。
吵吵嚷嚷洋洋灑灑一大堆,卻忘記裴禦史在平康府為官數十幾載,他自己更是在當地占籍。
除非将來任那等不易徇私舞弊的小吏之位,否則如何能不避籍貫、不避師長親友再回來?
“薛二!”裴钰咬他,“說誰笨呢?”
“說我自己。”薛嶺心緒仿佛又突然好起來,輕笑道:“再過兩年親王便又要赴京朝觐,到時随我父親一起去瞧你。”
慶王體弱,往常入京都是由世子一人代之,他這就更算不上僭越了。
“好!到時我也把京城摸熟了,帶你好好玩兒一場。”
裴钰很愛些新奇,因此對離開漠北這件事情,要而言之帶着種忐忑不安的憧憬。憧憬在于京城,不安關于薛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