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唯一的客人,自然受到了冷落。
譚嶽在電話裡讓他們自便,把這裡當作自己家。
可主人不在家的情況下馮茂鴻和喬明娥怎麼可能不拘謹?他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生怕自己的所作所為唐突冒犯。
夫妻倆緊張不安的情緒感染到了馮寂染,她不禁打了退堂鼓,仰頭問六神無主的父母:“我們要回去嗎?”
現實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她雖然求知若渴,但她也不想讓她的父母為了她的學業委曲求全。對方既然不歡迎他們,他們也沒有賴着不走的必要。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帶的行李很多,千辛萬苦從家鄉運過來,還支付給了長途貨車司機一筆不小的費用,原封不動運回去司機也不樂意,實際上并沒有回頭路可走。
馮茂鴻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大大咧咧地對妻女說:“來都來了,先安頓下來吧。别忘了我們是為了讓染染進城念書才來的,隻要她能好好念書,别的都不重要。”
他們一家三口背井離鄉,拖家帶口搬進别人家,隻不過是為了讓她成功跨過分水嶺,一舉奪得一紙錄取通知書。壓力随着馮茂鴻不經意的一句話,如大山般沉甸甸地壓在了馮寂染頭上。
夫妻倆合力擡動了那個最大的包裹,讓馮寂染把剩下的小行李箱提起來跟在他們身後。
搬一趟顯然是不夠的,搬到第三趟的時候,住在譚家的管家才姗姗來遲,招呼着幾個穿着統一制服的保姆幫他們把剩下幾包不常用的物品搬到倉庫暫存。
譚家的院子是典型的園林建築,亭台水榭和自然生态融為一體,還有貫穿中庭的長廊和點綴在荷塘邊的假山。
搬完家,馮寂染本想和父母一起呆在客房裡,但她對陌生的環境充滿了好奇,便在院裡繞了一圈,試圖熟悉環境,結果因為庭院比她想象中大好幾倍迷了路。
偏院裡有一個紅木搭成的傳統建築,古色古香,花格窗上映着對面竹林的竹葉,透着風雅的意境。
木屋不大,沒有門闆遮擋,從側面可以進去。
馮寂染繞到門邊,看清了木屋裡的全貌。
各式各樣的書畫卷軸鋪滿了書桌和玻璃牆,桌上擺着文房四寶和一幅剛寫完不久的書法作品。
作品上的字遒勁有力,筆走龍蛇,看起來很有鑒賞價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空白處滴了一滴墨汁,染髒了畫面。
馮寂染見不得好端端的作品被糟蹋,會覺得可惜。
書桌上有多餘的宣紙和一瓶膠水,馮寂染擅長手工,便将頭發盤起,一絲不苟地用手邊的材料把殘缺的作品修複了。
慢工出細活,她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縱然修複過後透過陽光依然能看到紙下的墨迹,但若不細看,俨然是一幅完美無缺的書法作品。
馮寂染望着自己的勞動成果靜靜欣賞。
正當她不緊不慢地将用完的邊角料扔進旁邊的廢紙簍時,嘈雜的人聲從木屋外傳來。
木屋就三四平米,馮寂染避無可避地在原地撞上了一大幫呼啦啦圍過來的少男少女。
其中為首的是一個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痞氣的少年,被衆星捧月般圍着。少年身材颀長,高挑清瘦,黑發,濃眉,眼神銳利,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冷白的手臂,站定後便将手插進褲兜裡,意氣風發,在衆人中分外惹眼。
“你是跟誰來的,在這做什麼?”
再普通不過的問題,提問的口吻卻咄咄逼人,壓迫感十足。馮寂染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淩人的氣勢,放在身後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旁邊的木椅:“我是來上學的……”
不等馮寂染說清前因後果,旁邊的男生就調侃:“澈哥,我怎麼沒聽說過你家是開學堂的?小那麼小二郎是吧?”
譚嶽的書法是業餘愛好,但在蘇州圈子裡很有名,譚恒澈想當然地以為:“可能是我爸收的學生吧。”
氣氛都到這了,有人趁機提醒他們過來的目的:“澈哥,不是說要給我們看你最近練的字嗎?”
聞言,譚恒澈将目光投向馮寂染,朝她身後指了指:“勞煩幫我把桌上那幅字遞過來一下。”
馮寂染想也沒想就把剛才修複好的作品遞了過去。
“诶?”有人透過光看到了作品上的墨迹,疑惑地問,“澈哥,紙髒了你怎麼不重新寫一幅啊,還有拿别的紙遮住的耐心?”
其他人定睛一看,齊刷刷看向馮寂染。
“你弄的?”離譚恒澈最近的一個男生如是問。
“紙是我貼的,墨不是我滴的。”馮寂染實話實說。
人群裡立刻有人哂笑着奚落:“不是你弄的你往上貼紙幹什麼?閑的。”
遭到意想不到的攻擊,馮寂染茫然一怔,想要辯解卻發現百口莫辯,仿佛所有語言都在對方的蓋棺定論下變得蒼白無力。
譚恒澈漫不經心地将有了瑕疵的作品随手扔到一邊:“算了,回去該做什麼做什麼吧,反正你們也不是真想看,散了吧。”
就算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激,也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馮寂染被衆人的态度激怒,頓時義憤填膺。
她明明力挽狂瀾搶救回了一幅仍舊具有價值的作品,作品的主人非但不誇贊她的心靈手巧,反而毫不珍惜地棄之如敝屐。
這是什麼道理?
馮寂染不甘心被人這麼污蔑,當即舉起雙手自證:“我的手可是幹淨的,要是碰了墨水肯定會在無意中沾到手上的。可是現在我的手上一點墨迹都沒沾染。我真的隻是覺得這幅作品好端端的濺了墨怪可惜才會用紙遮住的。”
“想掩飾還不簡單,手髒了就洗手呗。”人群中有人自作聰明,随口不負責任地說。
馮寂染面紅耳赤地說:“我剛進來不久,一直呆在這間屋子沒出去,而且對環境不熟,根本不知道水管在哪。”
又有一個人陰陽怪氣地搭腔:“就你一個人在這,你怎麼證明你沒出去過?想引起澈哥的注意也别亂動澈哥東西吧。”
馮寂染還欲争辯,譚恒澈輕描淡寫地打斷了這場莫名其妙挑起的紛争:“髒了就髒了,芝麻大點小事值得深究嗎?一個個都看熱鬧不嫌事大是吧?這麼多人欺負她一個女生很光榮嗎?”
話是這麼說,馮寂染并不認為譚恒澈是在為她出頭。
他大概隻是煩他身邊這些狗腿無事生非,說到底還是不信跟她沒關系。
馮寂染仿佛被一股壓抑的氣息扼住了喉嚨,一言不發地帶着逐漸發酵的滿腔酸楚沖出了木屋。
被她抛在身後的衆人卻用嘲諷的語氣拍起了譚恒澈的馬屁。
“這女的誰啊,真把自己當回事了,竟然敢自作主張玷污澈哥的墨寶。”
“就是,搞笑吧,澈哥的大作也是她能随意篡改的?就算墨不是她滴的,那紙貼的也是畫蛇添足!太難看了吧。”
“分明是她掃了澈哥的興,她還委屈上了?我看就是她弄的,還死不承認,真不要臉。”
馮寂染在鎮上一直都是被人當寶貝捧着的。
哪怕是不喜歡她的人對她陰陽怪氣,也打心眼裡佩服着她無人能敵的成績,将她看作神一樣的存在,她從來沒有受過這種侮辱。
來之前她曾勸過自己,能忍則忍,能屈能伸,不要在她要成的大事面前被瑣碎傍身,可聽到他們對自己充滿惡意的評價,她沒有辦法顧全大局,不在别人的家裡大吵大鬧,已經算溫順克制了。
馮寂染被情緒驅使着,邁開大步跑向和來時相反的方向,卻在奔跑中想起自己還沒有找到返回的路,正在迷路中。
遠走他鄉的第一天就事事不順。
刹那間,她的整顆心瞬間被雜陳的滋味填滿。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她像隻撲火的飛蛾搖搖晃晃撞向熊熊火光。
可誰又敢斷定,她不是即将破繭的蝴蝶,振翅翩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