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個黎明,天地昏黃,地面上的白霜似是比天空還要更明亮些。
一聲響徹天地的虎嘯打破了山林的寂靜,喚醒了整個部落萬分期待的一天。緊接着,簇擁着主峰的四座山峰上也紛紛傳來虎嘯。
随後,像是接收到了某種信号,四面八方的虎嘯聲紛至沓來。
伴随着響應聲,越來越多身影朝着共同的目的地蜂擁而去,山林間的灌木枝葉因陣陣穿梭而過的身影帶動的微風晃動了枝丫,葉片上的濕潤露珠被抖落,飛灑在低矮的小花上。
路過之人有熟悉慶典流程的,隻不緊不慢地晃悠着,同行的雌獸少年卻急得抓耳撓腮,前後左右不住地蹦跳,明晃晃地暗示着催促之意;有獨身一人自顧自埋頭奔跑的,腳爪甩出的泥點子簌簌地飛濺在路邊的草葉上,驚起無數慌忙躲避的蛇蟲鼠蟻。
往日裡,平坦開闊的主峰山巅,今日因彙聚了越來越多的人、獸,顯得密集熱鬧起來。
黑色的天幕漸漸顯現出深沉的藍色,早早到了的族人熱切議論着、猜測着,有人卻先一步察覺到了嘈雜交談聲中參雜的陣陣鼓聲。
一開始,鼓聲隻是不疾不徐地敲擊着,似乎一點不在意是否有人能注意到它,隻有個别敏銳警覺的族人透過這隐隐鼓聲,仿佛看到了那手持鼓槌之人似要震蕩出胸腔的力道。
漸漸地,如溫水煮青蛙般無知無覺地,鼓聲頻率開始加快,越來越快,越來越激昂,直到現場無人不被它的旋律吸引,所有人的心跳跟随着鼓聲,快得像是要跳出嗓子。
一道清亮的笛聲,橫沖直撞地撕開了沉重的鼓聲,迸射在所有人緊提的心弦上。
這時,數千人的場合早已安靜下來,衆人尋着笛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卻見前方有一道寬大平整、柔軟而纖薄的東西遮擋着什麼,看起來像是獸皮,卻不如獸皮細膩。
不待衆人看清,它的後面猛然亮起火光,刹那間竄起的火焰有數丈之高,驚得族人虎毛直立,原本閑适的姿态瞬間切換為一級警備狀态。
山火的恐怖還深深烙印在在場衆人的腦海中,動物本性中對火的畏懼促使他們下意識後退,遠離火光中心。
已經撒丫子跑出數丈遠的小雌獸們慌亂間左顧右盼,這才發現自家長輩沒有跟上來,回頭卻見自家阿姆四肢彎曲、四爪抓地,随時準備跑路卻又死死定在原地。
順着他們觀望的方向,小雌獸們看到了鎮定自若的黑風族長。
黑風坐姿端正,不動如山,絲毫沒有緊張的樣子,也沒有發出危險和撤退的信号,他的身邊,靜靜伫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這時,小雌獸們也意識到了自己可能緊張過度,情況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糟糕,等他們慢慢回去,發現起火的那處地方并沒有向外擴散,反而是那道擋在火光前像獸皮又不像獸皮的地方出現一道高大的黑影。一直留在原地仔細觀望的年長族人見多識廣,認出擋在火焰前的高大“獸皮”不是獸皮,是麻布。
黑影的身形看起來竟要比族中最高壯的族人還要高大寬厚,看得在場族人更加疑惑,不知道族中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這樣出衆的人物。
緊接着,一道悠長的嗚鳴聲響起,方才停止的笛聲和鼓聲相繼起奏,黑影在悠遠而莊嚴的旋律下,圍繞着火焰舞動,映照在麻布上的影子随之變換出各種姿态。
同時,四周看不清楚的昏暗處,數人齊齊發出的低沉、稚嫩的誦讀聲,吟唱着拗口而玄妙的音律:
“朱明季序,林郊寅辰。
厚以載物,甘以養人。
毓金為體,禀火成身。
宮音式奏,奏以迎神。”(注1)
沉浸在莊嚴而肅穆氛圍中的族人被音律帶動着,仿佛感受到了溝通天地的玄妙之感。
他們感受着對天地之神的敬畏、向衆神祈求自己的願望,漸漸的,竟然似乎真的感受到了衆神對他們的“祝福”——一股令人愉悅的氣息環繞着他們,不僅久久不散,還越來越濃烈,不由讓他們回想起自己曾經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
那段不明覺厲的誦讀聲停止後,隻剩下铿锵嘹亮的笛鼓之聲,衆人睜眼,天色已然蒙蒙亮。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麻布遮擋的地方,卻驚訝地看見一道大概十三四年歲的雄子,身批珍貴的蛛絲織就的布料,從麻布後款款而出。
令人震驚之處太多,以至于堵在口間,無法吐露,但最讓人意外的,無疑是方才看到的高大黑影和現在看到的未成年體格,形成鮮明對比,讓人不敢置信。
此後,他們學會了用火,自然就能發現這是利用火光放大人影,但此時他們仍舊迷茫而震撼,宋則也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停下祭祀,向衆人解釋。
身披蛛絲錦的宋則登上一座用土堆起、用石塊鋪就的高台時,接二連三的小童從左右兩邊的山林間魚貫而出,他們身穿藍色麻布衣裳,手捧冒着熱氣的陶盆,将散發出誘人香氣的食物鄭重地擺放在寬大的供桌上,随後安靜而有序地走下高台。
當高台之上獨留宋則一人後,聲樂齊停,在衆目睽睽的安靜氛圍中,宋則點燃備好的三支線香,向天地、向虎族先祖敬拜: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於乎不顯,列祖之德之純。
假以溢我,我其收之。
駿惠我虎宗,曾孫笃之。”(注2)
清朗的少年音響徹山林,向天地諸神呈上部落的敬意,祈願來年的風調雨順;向虎族的先祖表達敬仰與感激,祈求對子孫的庇佑和指引。
族人對另一個文明的詩歌不解其意,但後面宋則向天地和虎族先祖的祈願,他們是聽明白了的。有了前面的鋪墊和氛圍塑造,這一刻,在場諸人無不相信,眼前的小雄子是個能夠溝通神明和先祖的巫。
祭祀儀式結束,天色已經大亮,宋則的面容也更清晰地呈現在衆人眼中,亮銀色的蛛絲錦外袍之下,是一身同樣的藍色麻布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