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盥洗室裡,水流嘩嘩。熱氣暈染在門後,再順着透出暖橙色光亮的縫隙伸到外面來,拂過濮曼吟的掌心。
她的手放在把手上,輕輕開啟一點:“小玉?”
裡面沒有回應。
她沒聽見。濮曼吟低下頭,靜音的手機仍然停留在待接聽的界面。
不知過了多久被挂斷,第三個電話打了進來。
應該是很緊急的事。濮曼吟握着手機快步走到陽台,按下接聽鍵。
她還沒有歉意地問好,說妹妹現在有事,本應出現的蒼老女聲卻被一個年輕的的聲音取代。
風華正茂的、年輕男人的聲音,帶着難以言喻的急迫,懇切地跟本該站在電話這頭的濮懷玉說話。
“為什麼又拉黑我?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是質問,倒像在央求。
濮曼吟心想,她知道是誰。
夜晚的花園,男人焦慮到不斷徘徊。
“你的要求我都同意。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的。”
隗祯想,他和濮懷玉之間的聯系實在是太微弱了。她想要離開随時可以,不會有一絲半毫的留念,隻能由他死死拽着,毫無風度地一遍遍湊上去。
“我不知道哪裡不對……如果你讨厭,我不會帶你回家吃飯了。以後我們就在外面,我來訂餐廳,可以嗎?”
濮曼吟嘴唇微顫。
她以為自己會說些什麼,但她隻是挂斷了電話。回過神的時候,嘴唇被咬破,滲出了血絲。
半小時後,浴室内的水聲漸漸停止。
“姐姐,我好了。”
濮曼吟愣了兩秒,随即反應過來推開潮濕的門,笑得尋常:“外賣到了,吹完頭發就可以吃。”
濮懷玉已經彎腰坐在凳子上,很乖巧地抱着擦頭發的毛巾,麥色的皮膚被晚霞似的紅擦出一層光滑的、釉一樣的東西。
這是她的妹妹。
“好——我給你吹。”濮曼吟給吹風機插上電,細緻地撫過濮懷玉的每一根發絲。
濮懷玉會不小心燙到自己,她不會。濮曼吟從沒讓在小凳上發呆的妹妹叫一聲燙,就好像她天生熟悉這塊并不屬于自己的皮膚。
吹完頭發,她們在桌邊吃飯。
濮懷玉看了一眼手機,鎖屏一片光潔:“今天不小心洗得久了點。”
系統在看動畫片,她很好奇怎麼看。弄了半天隻聞其聲不見影像,濮懷玉隻能作罷。
濮曼吟筷子一頓,緊接着若無其事:“要是你再洗得久一點,我就要進去叫你了。”
“我才不會暈倒。我特健康。”濮懷玉把牛肉撈出來給她,沒一滴湯汁掉到桌面上,“你吃。”
“我在吃。”濮曼吟很無奈。
即便如此,她還是把濮懷玉夾過來的一大筷子牛肉吃完了。
要是不接受,濮懷玉就會一直給她夾菜,笨拙地說“你吃”。她想關心一個人,被關心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喝完一大碗湯,再吃了好幾塊餅,濮懷玉擦了擦嘴:“我飽了。”
她食量向來大,濮懷玉從沒說什麼,隻會讓她慢一點,怕她不消化。
“這麼多,夠了?”
“夠了。”
濮曼吟擱下筷子。
她們相處的時間本就有限,周末得到孔家去,也隻有工作日可以偶爾在這裡待一待。濮懷玉功課本來就很忙碌,濮曼吟不想給她增添負擔。
一定要用這段寶貴的時間談論注定會鬧不愉快的事嗎?
濮曼吟用洗澡的三十分鐘,外加吃飯的時間想明白。
“小玉,你現在打開手機。”她溫柔地命令眼前一頭霧水的女孩,“翻開未接來電。”
濮懷玉遵照指令,列表映入眼簾,最上面是鮮紅的“梁阿姨(2)”。
濮曼吟看着她:“第三通,我接了。”
血液一下子朝頭頂倒流。
濮懷玉整張臉瞬間麻痹,熱一陣冷一陣。
她當然知曉“梁阿姨”意味着什麼。
“是他吧。”
此時此刻,系統一句話都不敢說。它沉浸于益智動畫中,根本沒有留心浴室外的動靜。
然而,不說話就是默認。
……非要這個時候。
就非要這個時候?!
胸膛被燥熱的氣體充斥,濮懷玉差點把手機扔出去。她陷入了自作聰明布置的陷阱,此刻就像漏氣的風箱,背脊布滿冷熱夾雜的汗。
她在一場靜默無言的狂風暴雨之中。
“還不能平靜下來嗎?”濮曼吟敲了兩下桌子,杯碗小幅度地跳起。
濮懷玉低着頭,沒有看她:“我現在就打電話……”
“趴到沙發上去。”
被打斷話,濮懷玉的眼睛有一瞬間好像受了傷,瞳孔顫栗了一下。
她沒有掙紮,默默起身,脫了鞋默默在沙發跪倒,慢慢俯下身、放直腿,直到整個人埋進柔軟卻冰冷的材質裡。
濮懷玉側過臉,等待着。
“啪”。沉悶的聲音落在她身上。
打完第一下,戒尺遲疑了幾秒鐘,然後一下接着一下。
上一次濮曼吟動家法,是濮懷玉高中的時候,回憶起來恍若隔世。
一開始是她沒有父母的流言。對于這點沒有攻擊性的事實,濮懷玉并不關心。但之後傳聞愈演愈烈,竟然說她的姐姐靠出賣身體養活了她,濮懷玉忍不了。
為此,濮懷玉暗中蟄伏,直到揪出嚼舌根的男同學,把他打到爬進男廁所不敢出來。
結果就是她被請了家長。念在濮懷玉是優等生,以及男同學的家長關系沒那麼硬,濮懷玉最終沒落到處分,隻是通報批評。
她一戰成名,年級裡再沒有人敢造她家人的謠,甚至還想認她做大姐,批評教育反倒成了當衆授勳的宣告聲。
隻有濮懷玉自己知道,濮曼吟白天被叫到學校後點頭哈腰,當晚就給她上了家法。
濮懷玉揪着沙發邊緣,一聲不吭。
她已經平靜下來,等着濮曼吟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