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起在場所有人的樣貌和名字以及他們和我的關系,也知道這場葬禮的主角是自己。
深深吐出一口氣,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但我确定我并不難過。
波紋還在繼續擴散,目之所及全部都蕩漾着,眩暈感使我摔倒在地,再一回神,周圍早已換了景色。
富有楓丹風格的管道交錯在天花闆,周圍的牆壁都由鐵闆和鋼釘拼接而成,沒有窗戶,隻有一扇黑洞洞的門在正前方。
狹小的房間中有一塊小毯子團在牆角,其中鼓鼓囊囊的,還在不斷的抖動。
我盯着露出來的一抹藍色發呆,下意識勾起自己藍色的頭發。
空虛的大腦與截斷的思緒告訴我,我又遺忘了相關的信息,但如出一轍的色彩能夠讓我确定毯子中的人是我。
準确的說,是更年幼的我。
我悄聲靠近,伸出手指戳了戳地上的一團,卻發現自己像是幽靈一樣完全穿透過去。
有人快步靠近,腳步聲落在金屬的地闆上帶來無形的壓迫,明明是再常見不過的聲音,我竟對此感到恐懼。
空蕩蕩的房間一覽無餘,我沒有辦法躲藏,隻好喚出武器做出防備姿勢。
可是穿着實驗服的人像是看不到一樣,并沒有理會我,逼近角落,抓着女孩的手臂一把提起,完全不顧她痛苦的掙紮,一臉冷漠地走向進來的小門。
“五号樣品意識清醒,肢體活動正常…”
我緊跟研究員的腳步,腦内不斷搜索這段記憶卻毫無所獲。
從說話的口音中,我能确定他是須彌人,所以很大可能我還身處須彌,可是這裡的建築風格實在不像。
順着樓梯上行,在打開厚重的兩扇門以後,外面的環境要正常許多,也完全是沙漠建築的内飾,這裡有許多的床位,還有年齡不一的人們或坐或躺,白衣的研究員穿梭來往其間,低聲交談并在手中的本子上記錄什麼。
我看到小小的我被安置在病床上,被強行扯出的手臂上滿是青紅的針孔,酒精棉球一閃而過,抽血的針管毫不猶豫地刺破皮膚,就算如此,女孩也沒有尖叫或者痛哭,隻是默默咬住下唇,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
血液順着管道爬升,我腦海中「叮」的一聲,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又回到了那個狹小逼仄的房間中。
地闆上沾染了新鮮的血迹,女孩依舊把頭埋進毯子中,隻露出一抹藍色的發梢。
我想幫助夢中的自己逃離這個地獄,卻又無能為力。
直到綠色的光芒出現在門縫,原本緊閉的大門不知為何打開了,走廊上空無一人,其他房門都緊閉着,從探視的窗口隻能看到虛無的黑暗。
也許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動靜,女孩悄無聲息的褪去身上的破舊毛毯,一步一步緩慢前行,小心翼翼趴在門邊向外窺探。
她的劉海遮住半張臉,我看不清表情,隻見她的手緊緊攥着髒兮兮的衣角,左顧右盼似是在動搖。
終于,她下定決心向右邊狂奔。
時間是在這一刻停滞的。
女孩保持着奔跑的姿勢停在原地,前腳還未落下,而預判的落腳點有一顆螺絲倒置在地面上。
我果斷将其踢開,确保她行進路線上平整。
果然,時間再一次流動,視線也不斷前行,停在斑駁的牆壁前。
是死路。
我的心沉到谷底。
女孩在原地躊躇,似是在考慮要不要原路返回,可惜突然響起的刺耳警報聲讓她别無選擇。
時間又一次停滞。
我被推力引到牆壁前,被按着肩膀蹲下身。
碎石和黃沙堵住的洞口吸引全部注意力,我徒手扒開沙礫,挖出足夠藏身的洞。
警報聲再次響起,女孩顫抖着後退,被洞口的石子絆倒,正好跌入洞中,在瞬間的茫然以後,她轉身不顧手指上的血,拼盡全力向外挖。
波紋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面前變成一片白色,記憶也随之複蘇。
一疊報告被放置在桌上,最上面那張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我隻能看清其中一句。
「五号樣品已作為素材回收。」
夢裡的自己最終還是沒逃出去。
大概是因為自我保護,長大的我完全遺忘了這一段經曆,從這場夢中,我終于想起那些痛苦的記憶,也知道了媽媽的腿疾其實源自于對我的救援。
畫面又一次變化,這次我置身于藍天之下,沙漠一望無際,身側有一株仙人掌,鮮紅色的赤念果挂在低處,一隻小手正蹦蹦跳跳地戳着它。
藍發孩子的手臂上還未出現針孔,她的腳邊堆放着亂七八糟的東西,有聖金蟲蛻下的殼,有赤鹫的羽毛,甚至還有破損的紅色眼罩。
這從小就亂撿「收藏品」的習慣倒是現在都沒改。
所以這又是我的記憶?
我在原地沒有輕舉妄動,皺着眉思考起前兩個場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的結局。
第一場夢境看賽諾的樣子是我病發以後,父母離開家的時間,第二場夢境是幼年時因為想要治愈魔鱗病被送到醫院的時間,這第三場夢境是孩童時在阿如村外玩耍的時間…
如果這一次我也死去,那麼就能驗證我的猜想。
随着思路逐漸清晰,空氣卻逐漸渾濁,我張了張口,有沙粒随着風飄進口腔。
我猛然回頭,隻見湛藍的天空早已被淺黃侵染,遮天蔽日的黃沙組成巨浪不斷逼近,狂風亂起塵土與碎石,撕裂空氣,吞噬一切。
捧着赤念果的孩子終于意識到不對勁,遠遠望一眼沙牆,拾起地上的東西奔向村子。
如果不出意外,沙塵暴過來的時間完全足夠幼童跑回阿如村,隻要回到家中,那就完全安全了,隻可惜在這樣的夢中不可能安安穩穩的回去。
懷中抱着的東西散落在地面,被黃沙掩蓋,孩子向前跌落,一隻腳已經陷進流沙之中。
為什麼這一次時間沒有停滞?
我隻能站在原地盯着嬌小的身軀漸漸下沉,哭喊聲刺激着神經,淚水順着臉頰滑下低落在沙中再也看不見。
這一次我無法再幹涉夢境進行毫無意義的「自救」。
肩膀被誰輕輕拍了拍,我回神意識到是之前就幫助過我的那個存在在安慰我。
波紋散開,畫面流轉,我身處一片墓地,周圍的石碑都模糊不清,唯有面前這塊空白的石碑清晰到無法忽視。
我的記憶似乎全部恢複了。
這一塊石碑與在西風教堂後面看到的形狀一模一樣。
看來這一次的夢境需要我為自己刻下墓碑?
我伸手想要抽出随身攜帶的刻刀,意料之外地手下一空,連單手劍也不知所蹤,在這夢境中連刻刀都沒有,總不能是讓我用手摳出來吧…
我四下走動想尋找趁手的工具,然而怎麼也走不出石碑周圍一米的距離。
“幫幫我,好人先生,幫我找個能雕石頭的工具吧。”
我不抱希望的呼喚着一直在背後幫助我的存在,靜靜地在原地等候,意識又一次中斷,手中多出來一把我平日裡常用的刻刀,連尾部的刻字也一模一樣。
“謝謝。”
這把刀我從不帶出家門,隻可能在我的工具箱中,我挑挑眉,略過這一點,席地而坐在石碑上刻字。
「塞弗拉·普塔 長眠于此」
我正要繞道背面刻下那朵不知名的花,卻發現視線中的波紋直接讓我暈倒在原地。
柔軟的被褥散發着熏香的味道,清淺的月蓮香湧入鼻腔,陽光透過窗戶的玻璃印在背部,傳來暖洋洋的感覺。
我保持着歪斜在床上的動作睜開雙眼。
回來了。
我目光發直,暫時沒有起身的意思。
連環夢撕開了我的所有掩飾,把内心深處的渴望完全暴露出來,如果是曾經的我想必會覺得做了幾場美夢,對那種結局感到由衷的快樂和釋然…
其實現在也有點吧。
如果我死在流沙之中,死在實驗台上,死在病發的夜晚,或者其他任何時候,我的父母就不會留下無法治愈的傷痕,就不會為了尋找而到處奔波,更不會為了我的健康而放棄自己的未來。
我抓着枕頭蓋住腦袋,為自己偏執的想法感到羞愧。
還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
房門突然打開,一陣狂風刮過,吹的窗戶不斷碰撞,固定玻璃的木框發出悲鳴聲,搖搖欲墜。
陽台上的塞西莉亞花逆着風飄進房間。
看着那朵花,我不禁想到因為委托而趕去的墓地。
我應該去墓地看看那塊墓碑怎麼樣了。
我内心的焦慮突然達到頂峰,隻有邁向墓地的步伐能使我稍微冷靜一些。
石碑依舊在教堂的陰影中,就連紫色的花的一模一樣…不,有很大不同,整片墓園都開滿了夢幻到虛幻的紫色四瓣花。
有腳步聲不斷靠近,這場景似曾相識,卻是不同那次的急躁。
“空快點快點!有賣唱的幫忙,塞拉肯定就在前面!”
在金發的少年躍入陰影的那一刻,有清晰的玻璃破碎聲響起。
派蒙快速飛過來抓住我的袖口,會有呼喚着空:“抓到了!快!那句話!那句話!”
“塞拉,”空上氣不接下氣地停在我面前,“「森林會記住一切。」”
下一刻,兩人憑空消失,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幻覺。
“森林…會記住一切…”
我下意識重複他帶給我的話,看似與現在毫無關聯的話。
風揚起,吹散了周圍的紫色花,它們化成純白色的光點彙聚在我身前,凝結成石碑背面刻畫的粉色花朵。
記憶的種子終于生根發芽。
「“那菈塞拉是好那菈,蘭庫瑪梨要記住。”
“送給那菈的花,那菈塞拉不要忘記蘭庫瑪梨。”
“忘記了,沒關系,森林會記住一切。”」
淺粉色的六瓣花落在我手心,我盯着它笑了笑,熟練的将它别在腰側。
玻璃破碎的聲音逐漸清晰,最後的拼圖也已經歸位。
夢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