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被厚重的青磚牆隔絕在外,顯得格外安靜。
衛斓跨過常平倉門前那對威嚴的鎮倉石獅時,聞到一股陳年稻殼發酵的淡淡氣息,那是歲月沉澱的味道。穿過兩道竹篾穹頂的儲糧倉廒,賀仲鹹帶着他們走進了西廂簽押房。
房間裡,架上堆滿了蟲蛀的魚鱗圖冊。窗邊的木案上,擺放着算盤與銅權,角落裡還豎着量米的官斛,這些物件在歲月的洗禮下,都帶着一種古樸的氣息。
“這是契式。”賀仲鹹從木匣中取出一張蓋着官印的契紙,輕輕展開。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棂灑進來,光斑落在“永佃不得加派”的朱砂戳記上,格外醒目。
永佃不得加派是朝廷規定的條款,确保佃農不會因額外的租賦負擔而影響糧食生産。
“若是長期采買,須得牙行作保,再經戶房用印……”賀仲鹹接着說道。
劉明義接過契本,仔細查看。他的指尖停在“年供糙米三千石”處,目光中透出一絲疑惑,擡頭看向賀仲鹹:“敢問糧長,善化縣稻作畝産幾何?”
賀仲鹹擦拭銅權的動作微微一頓。他擡起頭,語氣平淡而迅速地說道:“全縣均産一石五鬥。”仿佛是在背誦爛熟于心的公文,連算珠都不曾撥動一顆。
劉明義微微皺眉,目光從契本上移開,沉吟片刻後說道:“這倒有些奇怪。今日我們所見的稻田,穗長七寸,即便有火風損毀,畝産也該有二石之數。”
簽押房内,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寂靜的針落可聞。衛斓的目光緊緊盯着賀仲鹹,注意到他的喉結微微動了動。
賀仲鹹沉默片刻,轉身從牆上取下《魚鱗圖》。
他将泛黃的宣紙鋪在案上,紙上密密麻麻的紅圈标注着各鄉“上田”“中田”的分布。賀仲鹹的聲音有些發澀:“文書所載的均産,乃是上田一石八鬥、中田一石二鬥、下田六鬥,這是三則均算的結果。”
明義修長的手指突然按住圖冊的一角,那裡露出被朱砂圈去的“寄莊田”字樣。他的眼神微微一凝,語氣平靜中帶着一絲銳利:“賀糧長,這‘寄莊田’的産量,似乎并未計入均産之中?”
這類隐田往往不載于官冊,但明義顯然已經察覺到了其中的貓膩。
賀仲鹹的臉色微微一變,他咳嗽了一聲,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這……寄莊田的情況有些特殊,它們多是外地富戶在此購置的土地,産量并不穩定,所以未計入均産。”他說話時眼神有些閃爍,顯得有些心虛。
寄莊田多為外地富戶所有,他們為了逃避賦稅,往往隐瞞實際産量。而地方官府,也難以一一核查清楚。寄莊田的存在,很可能就是善化縣糧食産量被低估的關鍵所在。
“賀糧長。”衛斓将裝滿銀錠的褡裢放在桌上,“我們按一石八鬥的價碼付錢。”
她頓了頓,又從懷中取出一匣金創藥,推到賀仲鹹面前,“聽聞今夏酷熱,這些藥膏給踩水車的鄉親們備用。”
賀仲鹹的瞳孔猛地收縮,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明代糧長最怕“田畝虛報”的罪名,若按實際産量交易,又可能暴露曆年謊報均産的欺君之罪。他的手指在算盤上遊移了半晌,似乎在權衡利弊。
終于,賀仲鹹長歎一聲,拿起筆,将契紙上的“三千石”改作“兩千四百石”,聲音有些沙啞:“衛姑娘可遣人來驗看。”這是一句暗示,實際交割量會多于賬面。
衛斓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多謝賀糧長。”她知道,這場交易已經達成,而她也巧妙地避開了可能引發的麻煩。
辭别賀仲鹹後,衛斓與明義并辔而行,烏雲與白雲一黑一白,仿佛天地間最和諧的畫卷。初夏的微風拂過,帶着稻田的清香,讓人心曠神怡。
衛斓騎在烏雲上,俏皮地沖着明義一笑,“明義哥,我的烏雲可比你的白雲跑得快多了,不信我們來比比?”
說着,她輕輕一夾馬腹,烏雲便撒開四蹄,向前奔去。
烏雲突然加速的瞬間,衛斓的衣裙飄帶輕輕掃過明義握缰的手,柔軟得像微風拂過。明義微微一愣,心中竟有些失神,不過瞬間,他便回過神來。
“慢些!新鋪的石子路……”明義話音未落,衛斓已經甩開他半個馬身。
少女突然回頭,俏皮地喊道:“你可要追不上啦!”她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散亂,卻帶着幾分得意。
明義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淺笑,他猛地一夾馬腹,白雲的速度瞬間提升,很快便與烏雲并駕齊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