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了京城,衛斓扒着馬車窗框,驚歎地張大了嘴。京城的熱鬧遠勝長沙,盡管如今全國烽火連天,但這裡依舊是一片繁華景象。
青石闆鋪就的官道足有六丈寬,兩旁是鱗次栉比的三層商鋪,挂着“瑞福祥”“同仁堂”等鎏金招牌。賣糖葫蘆的小販扛着紮滿紅果的草靶,穿梭在人群中,叫賣聲此起彼伏。
“花,你快看!”衛斓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指着路邊的雜耍班子,興奮地嚷道,“那個猴兒在耍刀!哈哈,它居然會用刀背拍自己屁股——”話音未落,她回頭發現紅花臉上并無半分笑意,反而是愁眉不展。
衛斓這才猛然想起,紅花當初是費盡心思才逃離京城的,如今又被綁了回來,心中定然不好受。紅花本是高官之女,因家族卷入權力鬥争,才淪落為丫鬟,輾轉到了長沙府。如今重回京城,難免觸景生情。
“我真是個豬腦子!”衛斓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攥住紅花冰涼的手,輕聲安慰道,“花,你放心!等見了公主,我立馬讓桓影送你回長沙。”
紅花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斓,你别擔心我。我隻是有點近鄉情怯。城還是那個城,但家已經不是那個家了,真是物是人非……”
衛斓還是不放心,堅持道:“我還是會派人送你回去的。”
紅花搖了搖頭,輕歎一聲:“真的不用,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的新家。”
衛斓感動得眼眶微紅,緊緊抱住紅花,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道:“那好,但你一定要記住,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告訴我,不要一個人扛着!”
兩人正說着,馬車已緩緩停在公主府的角門前。青檀帶着幾個婆子早已候在那裡,見衛斓下車,婆子們齊刷刷屈膝行禮,口中道:“奴婢們給郡主請安,郡主萬福金安。”
青檀快步上前,豆綠比甲襯得她身形俏麗,發間銀簪随着動作紋絲不動,脆生生說道:“奴婢青檀,參見郡主,郡主萬福金安。”
衛斓手忙腳亂地去扶衆人,口中連聲道:“快快請起,快請起!快起來罷!”她一邊說着,一邊四處張望,卻不見桓影的身影,隻看到幾個小厮過來牽馬,其中一個欲上前提衛斓的木箱,衛斓趕緊攔住:“别别别!這箱子讓紅花拿着就行,你們不用費心。”
青檀詫異地看了一眼那木箱,終究沒敢多問。她半扶半推地将衛斓請進一頂四人擡的轎子,紅花則緊随其後,一行人向府内走去。
衛斓坐在轎子裡撩開簾縫偷看。公主府比她想象的還要大出許多,光是從角門到内院,轎子就拐了七八個彎。她心裡直犯嘀咕:桓影到底跑哪兒去了?這裡除了他,她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跟公主說過自己失憶的事。
“青檀,咱們這是去哪呀?”衛斓忍不住問道。
青檀快步貼到轎窗邊,低眉順眼地回道:“回郡主,自然是先去拜見公主殿下。”
衛斓縮回轎子裡,指甲摳得墊子都要破了。等會兒要見的可是原主的親娘,萬一被識破身份……她不敢再往下想。
轎子終于停在一座青磚黑瓦的建築前,三丈高的烏木門匾上刻着“鞏氏宗祠”四個大字,兩排銅鑄仙鶴燭台冒着袅袅青煙。供桌上密密麻麻擺着上百個黑漆牌位,燭火搖曳,光影斑駁。
祠堂正中央站着一位婦人,身着暗紫色交領長襖,衣裳料子看着普通,但袖口金線繡的鸾鳥在燭光裡若隐若現。她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隻用一支玉簪固定,脊背挺得筆直,聽見腳步聲也未曾回頭。
衛斓忙不疊地福了福身,低聲說道:“女兒雲容拜見母親。”
樂安公主緩緩轉身,雖年過四十,保養得當,但眼角的細紋仍清晰可見。她垂眼看着女兒,淡淡說道:“容兒,跪下。”聲音溫軟,卻與話語内容形成強烈反差。
衛斓瞄見地上備好的蒲團,心裡猛地一沉。母女重逢,本該抱頭痛哭才是,如今卻要下跪?她嘴上應了一聲“是”,便老老實實地跪在蒲團上。
公主盯着衛斓的頭頂看了一會兒,輕聲吩咐道:“青檀。”
候在一旁的青檀立刻蹲下,抽走了蒲團,口中說道:“郡主,這蒲團本不是為您準備的。”
衛斓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女兒究竟犯了什麼錯?”
樂安公主正往香爐中插三炷香,煙霧缭繞中,傳來她平穩的語聲:“列祖列宗在上,容兒平安歸來,實乃萬幸。”
衛斓看着滿堂祖宗牌位,追問:“母親總要告訴我錯在何處?”她注意到公主握香的手指關節發白,可聲音依舊柔和:“私自離京一年,謊稱失憶避責,險些客死異鄉,此乃大錯特錯。”
“可我真不記得……”衛斓低聲辯解。
“失憶能抹掉你違抗《祖訓》的事實?”公主的聲音雖輕,卻透着不容置疑,“你擅自離京,按律當削封号、禁足三年。今日隻罰你跪祠堂,已是從輕發落。”
衛斓盯着滿地青磚縫,終于明白原主為何要逃離這裡。這郡主身份,分明是個金絲籠,連親娘都拿祖宗禮法當鎖鍊。她硬着頭皮道:“那母親就當我死在外頭好了,何必讓桓影抓我回來?”
樂安公主猛地閉眼,再睜眼時,已恢複平靜:“容兒,在此好好反省,跪到認錯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