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的聲音一貫冷淡,方才這話看似在同她說笑,語氣中卻聽不出笑意。
他今日依舊穿着那件淺米色粗布衣,搖着那柄畫着山水的折扇,一副尋常書生打扮。發帶與衣裳同色,将兩側頭發松松散散地半紮于腦後,烏黑柔順的長發披散在肩。從半側身的角度望去,鬓前碎發微微遮住他眼簾。
多日不見,這人仿佛又比之前清瘦了些,原本輪廓分明的臉龐變得更加骨感。濃密的睫毛投下陰影,掩蓋住眼中情緒。
容筱筱猜不出他想表達什麼。不過,顯然在現在的場景下,這樣的誤會實在要不得——她已經看見桔葉的眼中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桔葉還在陳府時是見過安素的。
當時安素以書童的身份來到府上,帶來縣衙設宴的消息。那時,容筱筱與安素完全是陌生人,縱使桔葉沒有親眼見過她那傳說的夫君長什麼模樣,卻也知道,這位“書童”一定不是什麼“夫君”。
容筱筱雖然打算帶桔葉一起做生意,心裡卻不得不留個心眼。
她與桔葉相處不到一天,并不能完全信任這個丫頭。萬一哪天桔葉幹不下去,想回陳家繼續謀差事,難保不會用自己并未嫁娶的秘密去邀功。
想到這一點,容筱筱急忙掩嘴一笑,作出一副嬌羞态,沖包子鋪老闆道:“大叔,你在說什麼呢,那位才是我的夫君!”
她手指着站在安素背後的季玄。
季玄一如既往沒什麼反應,也并未作出表态,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
安素卻忽然發現了什麼新鮮事般,忽然像被人戳了脊梁骨似的挺直腰闆,不可置信地向身後之人望去。
顯然,這位書童并不知道他家少爺這樁“婚事”。
看到季玄神色,安素忽然反應過來什麼,輕咳一聲,表情恢複如常。他擡頭看了看天,又扭頭看看樹,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
容筱筱用餘光觀察了一下桔葉。
幸好這丫頭并沒有注意到安素古怪的反應,她正打量着季玄。
那日陳家人帶了幾個壯丁去容筱筱家搶孩子,空手而歸,據跟去的小厮說,山上那娘子平日裡孤家寡人、逍遙自在,不知何時竟已經嫁為人婦了——還是個難得一見的俊美郎君。
方才包子鋪老闆認錯了人,指認那書童是她夫君時,桔葉便心中暗贊,果然是個頗有氣度的俊俏小生。然而,見到書童背後的書生,她卻一時看呆了。驚歎之餘,桔葉卻也覺得本該如此,因為容筱筱本人就十分貌美,又如此聰慧,的确配得上這樣夫君。
容筱筱笑着上前,極為自然地挽住季玄的衣袖:“夫君,下雨了,我們進店說。”
走近一瞥,她才注意到季玄在看什麼。
蘑菇鋪的門臉分為左右兩部分,左半邊是供顧客進出的木闆門,右半邊則是雙扇外開雕花窗。
每日店鋪營業時,容筱筱都會窗子敞開,将一盤盤新鮮出爐的美食擺放在窗台寬闊的木闆上。晚上閉店時,她則會将窗關起,但那塊木闆依舊會露出半邊在外。
由于上菜時,盤中總有湯湯水水,那塊木闆是釘在窗台上的,若是弄髒了,不好清理。于是容筱筱便想了個法子——先前那塊寫有“容家湯餅鋪”的牌匾,由于年久不打理,已經變色、開裂,用它來墊在上面剛剛好。
為了美觀,容筱筱又在牌匾鋪了一層麻布材質的桌布。這樣看起來既和諧雅觀,又方便平時打理。
她不知道季玄是怎麼發現這塊牌匾的。
現在這塊桌布已被他撩起,露出了下方的字迹。字是幹娘當年親手寫成的,墨迹已經斑駁,但仍可看出字體娟秀,俨然出自一個大家閨秀之手。
季玄不知在這裡立了多久,今日遇見他時,容筱筱記得他的目光始終在匾上流連。她心想,幹娘這人在斷舍離上倒是做得徹底,平時不喜囤物,臨走前更沒有留下什麼遺物。山上那間小屋亦家徒四壁,都是些日常用品。若不是自己和容安兩人還住在家裡,外人進了門,根本無法從任何蛛絲馬迹判斷主人生前的身份。
現在唯一能對幹娘留下點念想的,還真隻有這塊牌匾了。
想到這一茬,容筱筱有些慚愧。這僅剩的珍貴之物,居然被她用來墊桌子了。
不知道季玄發現時是何感想。
季玄此時被她挽住胳膊,雖面上不表,袖中卻稍稍用力,欲将手臂抽出。
容筱筱哪會讓他得逞,幹脆直接攥住他的手腕,半推半搡地開門将他帶入店内。
一隻腳才踏入店鋪,她便聽見季玄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放開。”
容筱筱亦悄聲道:“就不放。”
季玄拿她沒有辦法,目光似拒人千裡之外,嚴肅道:“授受不親,是禮也。”
她敢這樣放肆,自然是因為摸準了他的态度。别看這人面上冷得像座冰山,實際上不論是看在幹娘的面子上,還是出于好心,關鍵時刻他總是會幫她。
容筱筱有恃無恐道:“什麼是禮非禮,你難道不是我夫君?說起來之前那事還沒找你要個說法呢。”她語氣溫軟,仿佛真是個在同夫君玩鬧的小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