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聽,自然聯想到了多年前那位女子。
當時自己還未像現在這般孱弱多病,而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微服私訪之時,他在南方遇到一個貌美民女,和她生下兩個孩子。他想勸她搬來宮中,成為自己的寵妃,卻遭到拒絕。
此後二十餘年,便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女子。
她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也僅剩嵇聞與嵇玄兩人。
多年來回想那段經曆,隻有記憶中模糊不清的虛影,而看不清那人的長相。
然而此時,望着容安,他腦海中竟蓦然浮現出近三十年前,那位年輕女子的臉龐。
那是一位恍如從畫卷中走來的美人,他喜歡她修長的眉形,和線條好看的下颚。
可為何一個小孩,竟會令他聯想到那人?
難道是自己命不久矣,才終于憶起了當年的故人麼。
皇上怔然出神。
他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很不對勁。
方才初見孩子時,自己明明想到的是十年前的苓妃。
為何仔細端詳之後,又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十年前容姓女子的影子?
明明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怎會都與這孩子這般相似?
想起容安管太子叫“爹”,皇上呼吸一滞,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他似乎想通了什麼。
十年前的一點一滴在眼前如走馬燈般晃過,他一時氣血上湧,竟咳出血來。
鮮血順着嘴角流下,滴落在地。
衆皇子大驚:“父皇,您還好麼?”
容安年幼,沒見過這等場面,看到老人在自己面前吐血,吓得後退一步。
老太監急忙扶住他,關切道:“聖上,您龍體要緊。”
皇上甩開他的手,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太子,言語中滿是諷刺:“不必理會,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們……你們所有人,都走,趕緊離開……”
他又指着太子,道:“你留下。”
太子大約是在後悔,先前父皇讓自己走時就該一走了之,現在倒是走不成了。
衆皇子擔憂地看着他們,慢吞吞地離開。
宮女們被趕羊一樣哄走,容筱筱随着人群漸行漸遠,目光頻頻向後望去。
隻見嵇玄臨走之時,附在容安耳邊說了什麼,孩子忽然之間就止住了哭泣。
嵇玄裝作替孩子整理頭發的樣子,用極低的聲音道:“你不小了,堅強些。擦幹眼淚,還有重任。”
雖然容安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重任,但嵇玄這番話,的确令他鎮定下來。
孩子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恢複了他平日裡懂事的模樣。
嵇玄這才站起身,朝容筱筱的方向走來。
待衆人離得遠了,涼亭中,突然響起一聲響亮的巴掌!
聲音清脆,似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容筱筱遠遠便見到太子捂着臉頰,倚柱滑落,跪倒在地。
衆皇子都沒敢真的離開,皆停了下來,駐足觀望。
嵇玄站在容筱筱身邊,沉聲道:“他都知道了。”
容筱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子。
“太子原本不知容安是自己的兒子,你今日告訴他了?”容筱筱問道。
嵇玄點頭。
她想了想太子方才聽見容安叫自己爹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了猜測,試探地問道:“容安的生母是何人?”
“你是否已猜到了?”嵇玄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問了一句。
容筱筱脫口而出:“聖上的妃子。”
嵇玄欽佩地瞥了她一眼,片刻之後才又點了點頭。
居然真是這樣。
容筱筱心中感慨,真是好狗血的家庭倫理劇。
所以十一年前,太子與皇上的那位“苓妃”有染,導緻妃子懷了孕。而直到孩子失蹤、苓妃逝世,皇上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孩子并非自己的,而是他兒子的。
“你這皇兄也太不靠譜,”容筱筱小聲道,“那他可否清楚幹娘的事?”
嵇玄是小時候自己憑記憶找到幹娘的,至于他後來有沒有告訴太子,她不清楚。
“現在知道了。”
“這麼說,以前都不知道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嵇玄淡然道:“今日,我将娘親過世的消息告訴他。皇兄隻是說,他的親娘自始至終隻有一個,那就是當今皇後。”
他這話說得平靜無波,容筱筱卻能想象到太子得知時的氣急敗壞。
嵇玄接着道:“離開娘親時,皇兄已有六歲。倘若說兒時之事都不記得,恐怕難以令人信服。”
容筱筱大概明白了。
此人性格便是如此,做出這般寒心的選擇,似乎也沒什麼可驚訝的。
遠處涼亭,皇上正将桌上的碗碟一件件向太子身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