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再度響起時，鹿丘白緩緩睜開眼睛，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他們解散時天是亮的，而捕魚作業最早也是晚上七點，中間至少有三個小時間隔。

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

他有入睡困難的毛病，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他的大腦隻會更加清醒。

閉目養神期間，他在腦中梳理了已知信息，笃定自己沒有睡着。

即便進入心流狀态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也絕不可能超過一個小時。

這已經是誇張計算，實際上鹿丘白認為自己不過閉眼半個小時。

他記下這點異常，到甲闆集合。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像裹屍布蓋滿船身，海上不知何時起了霧，翻滾着氤氲開，海面反倒看不清了。

鹿丘白悄悄松了口氣，緊繃的肌肉放松一些。

因特别提醒了作息表的行動，無人遲到。

壯漢宣布了今晚的指标——

每人二十條魚。

“當天的工作必須當天完成！”留下這句話，他大踏步着離開，不打算親自監工的樣子。

捕魚作業的地點實際就在甲闆兩側，迷蒙霧氣中，幾杆魚竿并排架起，魚線垂入深海，沒有燈的情況下，就像路邊壘起的無人墓碑，充斥着一股荒誕的詭異。

起先鹿丘白還擔心捕魚時多出點什麼，事實證明他多慮了，因為根本什麼都沒有。

如果他沒記錯，S224号是一艘遠洋捕魚船，他們要捕撈的，是海魚，而且是深海魚。

隻給一根破魚竿，姜太公都不敢這麼釣。

魚竿分得很開，魚餌裝在一個大桶裡，還需自己分揀。

尚未靠近，濃重的腥臭就湧入鼻腔，待看清桶裡裝了什麼，第一次進入磁場的普通人忍不住幹嘔出聲，眼鏡更是直接趴在一旁嘔得昏天黑地。

裝魚餌的桶裡，堆滿了各種各樣腐爛的内髒。

渾濁的血水與白漿混在一處，幾條蛆蟲在肉堆間爬行蠕動，惡臭熏天，同時沖擊着視覺與嗅覺。

“嘔…這是豬的内髒嗎？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會成為釣魚佬，”莫容桃也在幹嘔，幹嘔之餘不忘叮囑，“鹿醫生你别擔心，這種程度在污染磁場裡根本不算什麼，看多了就習慣了。”

半天沒有回複。

一轉頭，鹿丘白已經将手插.入桶中翻找，圓潤的杏眼輕輕掀起，語氣平靜溫和：“嗯？好的，我會努力的。”

莫容桃的喉部抽動幾下，目瞪口呆：“鹿…”

鹿丘白翻找的動作一停。

衆人眼睜睜看着他從桶中拽出一根滑膩腸子，為了不讓腸子脫手，手掌微微用了些力，血水浸濕指尖，竟有一種殘酷卻肅穆的美。

“你剛剛問我這是什麼，按照我的經驗…這應該是人的内髒。”

“...”莫容桃沒想到真的會得到回複，耳膜嗡嗡作響：“人的…？”

鹿丘白将腸子翻了個面，語氣認真地解釋：“豬腸表面粗糙，多皺褶和突起，這根腸子卻很平滑，是人腸才有的特征。”

一旁的眼鏡嘔得更厲害了。

【木頭人】蹙起眉，和【夜燕】交換一個眼神。

污染磁場危機四伏，心理承受能力越強的人，越容易生存下去。

可眼前這個正在溫柔科普的青年，是不是...

精神狀态穩定到有些詭異了？

沉默中，鹿丘白意識到看着自己的目光成分複雜，補充道：“八成幾率，可能還混了些别的…在成為心療師之前，我學了幾年臨床醫學，在三甲醫院實習過，所以勉強能辨認。”

頓了頓，他将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船上提供的魚竿長度不夠，如果用其他内髒做餌，連水面也碰不到，我想，用腸子可能會好一些。”

莫容桃捂着胸口，恍然大悟狀：“我說你怎麼一上來就翻腸子，鹿醫生，你不愧是專業的。”

鹿丘白笑笑：“過獎了，其實我也很害怕，但是現在這種處境，硬着頭皮做點什麼總好過坐以待斃，不是嗎？”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依舊溫柔，但略微顫抖的聲線，卻将更深的脆弱暴露無遺。

【木頭人】的眉頭松了一些。

拎着桶走到魚竿邊，鹿丘白将腸子纏上魚鈎。

他的目光認真而專注，眉心微蹙，好像手中握着的不是腸子，而是什麼精密的手術儀器，将腸子套上魚鈎時還細心地調整了角度。

粉紅的腸子被魚鈎挂着，另一端已經浸入水中，很快被漆黑的海水吞沒。

然而半個小時過去，沒有一條魚咬鈎。

夜深以後，沒有燈，魚隻會更難釣。

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一點，氣氛随着時間推移更加壓抑。

身邊人中，收容者們還算平靜，眼鏡的手因為緊張而發抖，小情侶中的女孩子已經開始抹眼淚。

鹿丘白并不着急，污染磁場既然是污染體的遊戲，不會給他們設置死路，如果根本釣不上魚，“必須當天完成工作”的規則就失去了意義。

唯一讓他有些不滿的，就是船員服不防風，夜晚的海風漏進衣服裡，像鬼手在皮膚上遊弋，寒意滲入骨髓。

海風吹得他手指冰涼，關節處泛起紅意。

忽然，海水中響起“咕嘟”、“咕嘟”的聲音。

海面冒出一個個水泡，好像溺水者正在掙紮，吐出肺裡最後的氧氣。

鹿丘白表情一變，這動靜怎麼聽都不像魚。

就在這時，他掌中的魚竿猛地一重。

有東西咬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