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時候，宋晚一笑。

“當年我四歲過來，外祖母知曉我是不可能永遠留在漠北的，便替我選了四個丫鬟，就是春岚他們三個和翠娘。”

“春岚他們三個是被爹娘賣了的。當時漠北戰亂，大家夥兒都吃不上飯，彼時将軍府突然說要買丫鬟，便都往将軍府門前送。隻要進了将軍府的門，就餓不死了。”

“當時外祖母選人嚴格的很，不僅要瞧孩子的模樣，還要看孩子爹娘和兄弟姐妹的模樣，得保證這孩子以後長不醜，我帶回京都才能不叫主母尋了由頭打發了。剩下的規矩呀，識字啊，就看她們的能耐了。”

“我記得當時大大小小選了十來個，教了半年，有心性不好的，又不太聰慧的，挑來挑去，就剩下了春岚三人。”

“翠娘是我自己在亂葬崗撿來的。當時我跟着師傅殓屍，翠娘跪在一具屍首旁，不吃不喝跪了三日。後來她暈倒了，我把她救了。她醒了之後要給我做丫鬟，說要上陣殺敵，她把我當成正正經經的賀家小姐了。”

說到這裡，宋晚笑起來。

笑中帶着幾分落寞。

“彼時外祖母他們雖然待我極好，但我畢竟從未見過他們，隻當自己亦是寄人籬下。我跟師傅學殓屍，已經是生出了莫大的勇氣，怎麼敢再想同正經小姐一樣學武藝上戰場呢？”

“可翠娘那雙如狼崽子一樣的眼睛打動了我，我當時突然想為了她，也是為了我自己，試一試。”

雲珩仿佛看到了那個四五歲的，小小的她，在搖搖欲墜的生活面前，依然頑強的為另一個破碎的小女孩撐起一片天。

他心口密密麻麻的痛楚刺的他鼻頭發酸，他想抱抱她，卻不忍心打破她自己撐起的精神世界。

宋晚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她眸光渙散着出神，仿佛在說别人的故事。

“我答應了翠娘，還教她親手替她的兄長設飾，幫她買了一副棺材，将她兄長葬進了她家的祖墳中。說是祖墳，豈是隻有一大一小兩個土包，大的是她爹娘的合葬，小的是她早早就夭折了的弟弟。”

“他爹是跟着外祖父從西南軍區過來的，她娘同他爹是娃娃親，聽說他來了漠北，隻身一人從江南尋了來。他倆的婚禮是我外祖父見證的，隻是後來他們都死在了漠北的戰亂中。”

“後來我同外祖父開口，想跟着兄弟們學武藝，上陣殺敵。外祖父本來不同意，但看我是個練武的好苗子，便答應了。後來我果然進步奇快，到我十三歲那年，連長兄都不是我的對手。”

“我知曉，我的及笄禮是要回京都完成的。所以，趕在那之前，我求外祖父帶我上一次戰場。那是我對自由的告别禮，也是對翠娘的交代。”

“外祖母出奇的沒有反對，甚至還拿出兩副紅色铠甲，一副是我的，一副是給翠娘的。她什麼都知曉，也成全着我們的任性和執拗。”

雲珩心思一轉，摸摸她的頭：“或許，她亦是在成全自己。”

“什麼意思？”宋晚不解的看向他。

雲珩頓了頓，這才說道：“嶽母乃是外祖母唯一的女兒，更是疼愛有加。或許，她看着你一步一步與她腦海中的那道身影重合，亦是欣慰的。”

宋晚呆了呆，随即釋然一笑：“你說的有理。”

雲珩見她如此，也算是放心下來。

知曉母親亦是宋晚心底不可言說的痛，便又岔開話題，問道：“那你殺敵了嗎？”

“自然。”

想起那場唯一的戰役，宋晚臉上露出些許複雜，“我以為我會覺得痛快，會喜歡上那種肆意揮槍的感覺，可是我沒有。我甚至厭惡它。”

雲珩心疼的将她攬在懷中：“你生就一副菩薩心腸，自然不會喜歡殺戮。”

“可我覺得挺矯情的。”宋晚自嘲一笑，“他們殺了我的同袍，我還同情他們。”

“這就是你的可貴之處。”雲珩溫柔的揉搓着她的頭頂，滿目深情的看着她，“這不是矯情，是慈悲。”

宋晚望着他的一雙晶亮的黑瞳，不見一絲敷衍，終于是點了點頭。

雲珩問：“那場戰事結束之後，你就回京都了嗎？”

宋晚點點頭：“對。”

“那為何翠娘沒有同你一道入丞相府？”雲珩好奇，“為了将她放在外面，替你打理生意嗎？”

想起自己那一處小宅院，難為雲珩還将它喚做“生意”。

宋晚道：“不是的。翠娘是良家子，又是有軍功在身的，怎麼能跟着我回府做奴婢？我原本将她放在二舅舅家中，是後來我想做屍妝師，她這才出來為我做事。”

想起什麼，宋晚道：“此番來漠北，翠娘也跟着來了。不過，她要先去祭拜家人，或許過幾日才能同我們一道。”

“說起來，翠娘的家人，好像就是葬在峽谷南邊的那座山上。”

雲珩猛然又想起來那封被賀老将軍燒掉的信。

他抿了抿唇，道：“如此，那我們明日不妨先去尋翠娘，順便瞧一瞧那處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