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疏當然舍不得把九方宸一直晾在門外,他最終還是把九方宸放進了屋裡,但很難說他最後有沒有後悔這個決定。
那一夜九方宸師尊瑾疏的叫個不停,偶爾夾雜兩聲爹爹,叫的裴瑾疏是心慌意亂跌宕起伏,第二天一天沒跟九方宸說話。
仙瑤之事裴瑾疏再未聽九方宸提起,直到正月十六,他忽然說要去一趟蟬暨。
裴瑾疏沒想到九方宸居然真的這麼在意,想了想正月裡事務不多,便說與他同往。
這趟純是兩人出行,他們未乘馬車,各駕一馬,一路倒是也閑情逸緻,享受這難得的兩人相處時光。
隻是越接近蟬暨,這環境越是讓他們享受不起來了。知道這不是個富裕地方,可沒想到這麼窮苦,蟬暨是個山坳裡的小村子,光是打聽到這裡就費了一番功夫。
村裡全是零星低矮的房屋,牆壁破碎斑駁,地上遍布着牲口的糞便,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明明還在新春時節,人們的臉上卻都有若隐若現的愁苦,一身錦衣的兩人在此格格不入,引來了紛紛側目和低聲的議論。
連裴瑾疏都忍不住向九方宸确認:“你确定仙瑤說的是蟬暨?”
正在他們不知道該下一步該怎麼辦時,身後傳來了有些不可置信的一聲“舅舅?”兩人聞聲轉頭,看見了一臉驚奇的沈馳。
裴瑾疏也是驚訝,問道:“馳兒?你怎麼在這兒?”
沈馳看了九方宸一眼,道:“仙瑤的案子還沒結,我來蟬暨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舅舅你呢?怎麼會在這兒?”
裴瑾疏:“也是為了那女子之事,你查出些什麼了嗎?”
沈馳的表情顯然是意外于裴瑾疏的答案,搖搖頭,歎了口氣說:“我問了縣丞裡長,都不知道有仙瑤這個人。”
九方宸聞言“噗哧”笑了出來。
沈馳皺眉問他:“你笑什麼?”
九方宸:“笑你,八輩子也查不出案子。”
沈馳不悅:“你什麼意思?”
九方宸:“沒什麼意思,誇你老實呢。走,師尊,我們先吃飯去。”
裴瑾疏還沒來得及在兩人之間斡旋便被九方宸拉着向村口走去,他心中暗歎,希望九方宸能和沈馳和平相處。
沈馳雖說不忿于九方宸的言語,但還是跟了上去。
三人來到村口的面館,那掌櫃剛剛看見九方宸和裴瑾疏來時就邀過兩人入内歇息,兩人自然是拒絕了,見他們又回來,客棧老闆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一臉笑容把人迎進了屋内。
不太穩固的桌子上有一層擦不去的油膩,裴瑾疏忍了又忍,還是擡起兩指虛空一撫,看着桌上刮起的一層油灰,額角忍不住地跳。
九方宸點了三碗牛肉面,老闆上面很快,轉眼三個陶泥碗就上了桌。
沈馳看着那肉片寥寥無幾的鹵水泡面,明顯就是早就煮好的白面條澆上湯汁又兌了水,有些陰陽道:“你這面做得可快啊。”
那老闆沒聽懂話裡的意思,還挺驕傲,“這兒就我這一家客棧,早就知道您幾位會回來,提前備好啦,您瞧,一點不耽誤吃!”
沈馳:“你怎麼知道我們會回來?”
“這村裡的環境這麼差,過路人站在村口看看都不會進去歇腳,甯可咬咬牙堅持去鎮上。但這店開在道上,大部分人途徑這裡都會進來吃碗面再趕路的,畢竟這荒郊野嶺的誰知道下口飯什麼時候能吃上。”九方宸撐着下巴對沈馳擡擡眼,“不是每個人都有大宛馬和乾坤囊的。”
老闆嘿嘿一笑道:“哎呦,小兄弟你懂得不少。”
“我也是幹這行的。”九方宸拿起筷子在袖口上一擦,惹得拿着手帕的裴瑾疏瞪他一眼。
老闆饒有興趣:“是嗎?小兄弟你是在哪兒幹的?”
九方宸面不改色道:“京城。”
老闆咂咂嘴,豔羨道:“好地方啊。”
面裡的肉也就兩三片,裴瑾疏想着分給沈馳和九方宸,剛把一筷子肉放進了沈馳碗裡,筷子還沒收回來,九方宸就把自己的牛肉放進了他的碗裡。
裴瑾疏愣了一下,旋即嘴角忍不住揚了一下,眼前這碗面也順眼多了。
九方宸:“老闆,您這經商頭腦去了京城也是沒問題的,何必屈居在這兒?”
“嘿呦!”老闆倒也實誠,露出一副“快别說了”的表情,“我幾斤幾兩我自己還沒數呢?京城?不行的!說說都讓人笑話。”
“做生意都得有點宏願嘛!再說了,出去了誰知道你過得怎麼樣,你出去之後就算是說在外頭發達了,娶了個京城的媳婦,又有誰知道呢,面子不都是自己給自己的?”
“我們這些人有自知之明,早就認命啦!倒是年輕人還說說,之前有個在外的小夥子跟他老娘說要娶個京城姑娘回來,還是花魁呢!人家花魁能看上他,這不到今天都沒見人回來,吹牛吹成笑話了。”
三人動作瞬間一滞,擡頭交換了一下眼色。
九方宸旋即擺上一幅興緻勃勃的表情,“老闆你可别說,我們京城裡頭那花魁還真是好一段時間不見人了,有人就說她是和人私奔了。”
老闆哈哈一笑:“那也不會和我們這兒的窮小子私奔的。”
九方宸放下筷子,轉過身,對那老闆說道:“老哥你來壺酒,坐下和我們說道說道這窮小子,管他是不是真的,我們這些做買賣的不也得靠點新鮮事才能吸引人嘛!你跟我說了,等我回京城招攬客人的時候也有個話頭。”
那老闆平日也難見願意和他聊天的客人,樂得坐下和他們說話,酒過三巡,老闆就把那年輕人的事說的差不多了。
原來城裡有個窮書生叫餘河恩,家裡一老母一姐姐,母親和姐姐靠給人洗衣補衣養活家用。
和讀書不成選擇做力氣活的人不一樣,餘河恩是從小體弱,母親和姐姐看他做什麼都不成倒是送他去讀書了,識幾個字好歹将來能當個教書先生。
沒想到這餘河恩居然有點讀書的天賦,年紀輕輕考了個秀才回來,但蟬暨窮啊,窮鄉僻壤也沒什麼文化的種子,再往下學就難了。
餘河恩雖然讀書不錯,但也不是多麼天賦異禀,這知識貧瘠的地方也沒給他多餘的滋養,在考了兩次沒中舉後,家裡一合計,幹脆湊出了盤纏送他進京讀書。不過家裡湊那點錢也就夠他走到京城的,在京城,餘河恩也是靠零散幹些活才能養活自己。
老闆醉醺醺地提溜着酒杯,伸出食指在眼前比劃着道:“他娘他姐天天盼他出人頭地,可他去了這些年也沒考出個什麼來,去年倒是托人捎信回來,說是不考了,但遇上了個好姑娘,還是京城花魁,過年就帶人回來。他老娘還為此把家裡收拾了一頓,結果姑娘沒帶回來不說,他自己都沒回來,害得老娘哭了一場。不過聽說今年冬天京城雪下老大,可能因為這個沒回來吧?”
九方宸:“可現在京城的雪停了,他也沒回來嗎?家裡沒找過?”
“嗐!”老闆一拍大腿,“開年不正是招工的好時候嘛,說不準河恩和那姑娘就找着活計了,年輕人過年都不回來,過完年就更不會回來了。家裡倒是想找,哪有門路啊,書信都難來,也隻有十裡八鄉的人要去京城的時候能給打探打探。”
……
那老闆聊得開心喝得也開心,送九方宸等人離開後心滿意足打了烊。
三人站走出客棧,沈馳道:“舅舅,時辰也不早了,你們和我去附近的城裡住吧。”
裴瑾疏看向九方宸,九方宸想了想,對裴瑾疏說:“師尊你和他去吧,我留下來去餘河恩家裡看看。”
沈馳:“那我和你一起去。”
九方宸搖搖頭:“家中一姊一年邁老母,三個大男人去不吓死她們了。再說我們一起行動實在紮眼,要是讓餘河恩家人起了疑心就什麼都問不出來。我試着留個宿,和她們細聊聊。”
裴瑾疏自然知道九方宸的能耐,能說會道,極擅與人交際,可将他自己一個留在這個地方心裡總覺得别扭。
“師尊,”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九方宸輕聲叫他,“你去吧,不用擔心我,這幾天住的艱苦,我想你好好休息一下。”
裴瑾疏的視線落入那雙溫柔的眼睛,觸碰到了真切的疼惜。
心似乎被燙了一下,他也不再猶豫,點點頭随沈馳離開了。
九方宸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餘河恩的家,那是一座極為簡陋的瓦房,門扉緊閉,院内有棵已經枯死的老樹,不知為何沒有被拔掉。
九方宸想了一下,用身子重重地撞了一下栅欄,接着身體滑落,發出痛苦的一聲“哎呦”。
果然,不一會兒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位老人顫巍巍地從屋内走了出來,看着他一臉震驚地說了句什麼,說的是方言,九方宸沒聽懂,但大概能感覺到老人再問他些什麼。
于是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虛弱道:“奶奶,我肚子好疼。”
老人或許是聽懂了他的意思。于是走上前來,扯着他的衣袖,指着屋内,示意他進屋。
帶他進屋後,老人讓他坐在一張闆凳上,給他倒了一碗熱水,又拍着他的背似是安撫地對他說了一堆叽裡咕噜的話,接着就出了門。
九方宸不知老人說了些什麼,隻能等在這裡,等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老人帶着一位婦人回來了。
老人指着九方宸對婦人說了些什麼,婦人走上了問他:“小兄弟,你是肚子疼嗎?”
這婦人倒是會說官話,雖然說得別口,但總算是能讓人聽懂。
“大姐,我是京城來的,本來要去臨安,途徑這裡,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突然肚子疼得厲害。”
婦人一臉關切道:“要不要找村裡的大夫來給你看看?”
九方宸擺擺手:“不用了,我坐了一會兒好多了,估計歇一晚就沒事了。大姐,咱這兒有客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