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預訂最近的航班,站到濱海城市程川所租的那幢小屋前,榮峥才從被愚弄後産生的種種情緒中脫離而出,冷靜下來。
夜已深,屋内早就熄燈,漆黑一片。他躊躇數秒,還是轉身,就近找了家旅店過夜。
待次日敲響房門,卻被鄰居大媽告知,住在這兒的帥哥前兩天就搬走了。
“他有和您說去哪嗎?”榮峥問。
“我咋個曉得哦,”大媽擺擺手,“嗐,他一個人待那麼些天我還以為要長住了呢,剛想給他介紹我表妹的閨女,誰知道前兩天就拖着行李走了……小夥子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嘞,結婚沒有?有對象不?……”
榮峥連忙道謝拒絕遁走一氣呵成。
信步海邊小道,風滿裹水汽從海上來,榮峥做了個深呼吸,肺腑間俱是鮮鹹的潮。
程川走了,會去哪裡?他遠眺一望無際的大海,海也沒有答案。
于是榮峥解鎖手機,給秘書發去了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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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小時後。
風塵仆仆的男人站在程川老家,一座南方小鎮,某間臨街小屋前,看着面前緊鎖的鐵門,再度陷入沉思。
“何秘書……”他又一次撥通電話。
得知事情原委,手機那頭的鍵盤敲擊聲響了幾下,不久,秘書抱歉的聲音傳來:“啊,榮總……程先生的出行信息顯示他有一趟飛往京市的航班,三個小時前剛剛起飛。”
榮峥:“……”
“榮總,需要幫您預訂最近的航班嗎?”
“……訂。”
挂斷電話,榮峥也不管身上六位數的西裝是否會被弄髒,提拉提拉褲筒,便在小屋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你找人撒?”蒼老的聲線傳來,男人循聲偏過頭。
是隔壁一個躺藤椅上曬太陽的小老太太,着一身打滿補丁、洗得發白的藏青布衫,正微微眯眼笑吟吟看他。
她身旁放了張矮凳,上邊擱着杯口結滿茶垢的搪瓷缸,熱氣袅袅冒出,茶香氤氲。話落,小老太端起茶缸,慢悠悠呷哺了一口。
榮峥猶疑地點點頭:“嗯。”
“找這家娃娃?”
“……對。”
“那你好等哦,”老太太繼續道,“早早見他背個大包出去,也不懂要幾日才會回來,會不會再回來。”
最後一句讓榮峥耳尖一動,看她似乎話裡有話,便順勢往下問:“您認識他?他好像很久沒回來了吧?”
“久得嘞,應該好多好多年了,我老啦,記不清了……他常住這兒的時候還是個學生仔哩,讀書厲害的。”
那大概是初高中時期,穿校服、成績好的小川,他沒見過的。
榮峥心底酸澀柔軟,迫不及待想從老人家口中了解更多:“是啊,念書很厲害,脾氣也挺厲害,軸。”
老太太也是寂寞久了,逮着個能說話的,就叽裡咕噜倒豆子般往外捅:“随他老子啰,他爸脾氣往天上走,娃娃……唉,也是遭罪,唉。”
程川鮮少同他聊自己的過去,榮峥隻記得對方說過父母早亡,至于别的……一概不知。
“他爸爸脾氣很差?”
“差。”老太太道,“爛人一個,整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輸錢了就回去打老婆孩子。娃娃小時候沒少挨揍,哭聲讓人心疼得喲,可憐我老太婆沒本事幫不上,隻能偶爾給他個餅吃,唉。好在娃娃争氣,考上頂好的大學,出去了。他爸後來沒幾年也讓車撞死了,死得好,省得拖累娃娃……”
榮峥恨生不逢時,不能在那時就将程川帶走,遠離這個糟糕的原生家庭:“警察不管嗎?”
“關起門來的事,公家哪裡管得着哦。”
他欲言又止,還想再争執兩句,但看着老太太理所當然的臉色,終是咽了回去,隻問:“那他媽媽……”
“死得比他爸早很多年哩,”老太太眯起眼睛回憶,“說是大雨天出門,掉江裡頭讓大水給沖走了……留下娃娃一個,唉。”
她說一句便要歎上三聲,榮峥的心髒被那一聲聲歎息壓着,沉得厲害,一老一少相顧無言許久。
半晌,男人摘下腕上價值百萬的表,站起身,又從錢包裡抽出為數不多的幾十張整鈔,一起遞給老人家:“謝謝。”
“哎呦,”小老太太被他吓一跳,“這是幹什麼呢,快些收好,仔細風給吹跑了……”
“收下吧。”榮峥用表将那一沓錢壓在對方放置茶缸的矮凳上,不顧勸阻,起身離去,“謝謝您當年給他的餅,還有和我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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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地點位于烏蘭察布下轄地區,老家所在城市沒有直飛航班,程川隻得先回京市,經一夜休整後,次日租了輛車再上路。
四季的日曆不知不覺便翻到了暮春,晨間空氣沁涼,程川的心情也十分輕快——因為就在昨日,他收到佳利拍賣行負責人的來電,被告知幾十天前自己授權給他們進行拍賣的攝影作品被一位外國企業家看中,爽快地以近八位數價格成交。
過高的溢價讓程川第一時間以為是榮峥又在作妖,但負責人很快表示,對方确實熱愛攝影,早年就已高價拿下不少作品,這才讓他放下心。随後,愉悅地踏上新旅程。
“到底還是個以物喜的俗人……”程川輕踩油門穿越鋼鐵叢林,時而看一眼後視鏡,裡面折射出的玻璃幕牆的冷光漸漸褪去,他自說自話。
頓了頓,又喃喃:“也沒什麼不好。”以物喜,至少就尚有牽挂,姑且能充當靈魂還算鮮活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