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迎來送往了數不清的過客,車體被一個又一個人接力塗鴉,層層疊疊的噴漆覆蓋,顔料幾乎虬結成痂,斑斓到讓人眼花缭亂。
距該景點沒幾步就是幾個簡陋貨攤,售賣什麼的都有,噴漆最多。
遠處鉛灰色的雲層已經開始積聚,風裡飄着丙烯酸噴漆刺鼻的甜膩和沙塵的土腥氣,末日即将來臨的氛圍非但沒讓抵達的遊客萌生早點離開的心思,反而一個個興奮起來,肆意塗鴉的,放聲大笑的,迎風奔跑的……
程川對在汽車上作畫挺有興趣,買了兩罐噴漆躍躍欲試。
才站到一輛車頂前,旁邊一個剛剛和他在同一處攤位購買噴漆頭戴棒球帽的年輕小夥就迫不及待擰開一罐,“呲呲”幾下拉出幾道奔放的亮橙色線條。
“噢耶耶耶耶耶!你們快來猜我畫的是什麼!”棒球帽揚聲招呼他的小夥伴們。
一位大波浪卷發女孩說:“發光的燈泡?”
“什麼嗎凱西!分明是他養的那隻狗!”一個白胖的卷毛反駁。
“你們都錯了,那是一顆蘋果樹吧?”
“不!”棒球帽又稀裡嘩啦亂噴幾筆,蹦跶兩下後脫帽,轉頭,身體挺直雙腳并攏,緩慢地向前鞠躬,謝幕一般對他們說,“是青春!”
“切!~”
“OMG土爆了巴迪!”
“快走!我們不認識他……”
“聽起來冒着傻氣不是嗎?”耳邊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程川偏頭一看,是一個同樣手持噴罐襯衣西褲打扮紳士的老頭站到了他身側。
“我以為您會說‘年輕真好’。”程川一邊擡手在車頂上噴出個巨大方正的框,一邊回複老頭。
“年輕真好……是的,年輕當然很好。”老頭連作畫的姿勢與步驟都優雅,拄着紳士拐杖站在車的側面,先用一瓶金色噴料打出一塊純色幹淨的底,“但不可否認,很多人意識不到這一點。我敢保證絕大多數人的青春都過得痛苦,總盼着快些成長,快點擁有錢财權勢……最好是下一秒就蒼老,這樣便什麼都有了。但當年輕真如他們所盼望的那樣轉瞬即逝,傻孩子們又該後悔了……”
程川噴的大方框線條畫得很粗,覆蓋了一些前人留下的圖案,也将一些框在其中,有形狀扭曲的愛心,有龇牙咧嘴的笑臉,有不堪入目的髒話……
他繼續起筆,開始畫圈,一大一小,随後是一些細節——不出幾分鐘,一台線條利落的簡筆畫相機就印在了上面。
畫完自己的,程川又探身去看老頭。後者雖一直在碎碎念,動作上卻并不比他慢多少,這會兒已差不多完成。
“戒指?”程川看清了圖案,金底上,是兩枚白漆噴出的素戒,挨在一起,右下角畫了幾個字母,他猜測可能是老頭和愛人姓名的縮寫。
“猜對了,孩子。”老頭落下最後一筆,笑眯眯盯着自己的畫作,頗為滿意,“今年本該是我和他的金婚。”
程川注意到發音:“他?”
“我的愛人。”老頭渾濁的眼珠望向荒原,目光因回憶而變得悠遠,“他是個畫家,天性爛漫,年輕時喜歡旅行,總嚷嚷着讓我陪他去浪迹天涯。但我那時是個助理教授,得給學生們上課,泡實驗室,發文章……正如剛才說的,我急着長大和蒼老,而忽視了他。”
從“本該”這個詞程川就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陌路相逢的,交淺言深本是冒昧。但有些時候,故事的确對着陌生人反而更好開口,他知道老頭願意傾訴,自己想聽,就也不顧冒犯了,順着對方的話問:“後來呢?”
“後來他就自己出發了,在我們計劃去新婚旅行那一年。我臨時被學校的會議絆住腳,他很生氣,便自己走了。但我知道他從來不會真正和我生氣,事實上我也收到了他的電話,在出發的那天晚上,他說在堪薩斯州等我。我收拾好行囊,我以為我甚至能趕在第二天之前和他相擁而眠……”
老頭說到這裡,停頓了很久:“我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我到達時,迎接我的是一屋子屍體,他住的旅館遭到了搶劫,生還者沒有幾個……他不在其中。”
“……您節哀。”天人永隔的悲傷太龐大,勸慰的話語太渺小,程川不知該怎樣安慰,隻能選了最樸素的一種。
“不用替我擔心,孩子,我已經學會和悲痛和平相處了。”老頭看了看他,随即轉向不遠處的榮峥,“我告訴你我的悔恨,不是為了乞求憐憫,而是希望能少一些人重蹈我們的覆轍——哪怕隻有兩個。”
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