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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于次日下午抵達六十六号公路起點城市,芝加哥。
榮峥面上的傷隻在前一晚冰敷過,他以為第二天就會消下去,孰料并沒有,而是幾近半張臉都腫了起來。
說實話,不好看。
“你什麼時候去找李思餘?”還好車内常備口罩,在發現自己傷勢加重後,榮峥就戴了起來。這會兒說話,也不大敢直視程川雙瞳。
“骨灰我已經給她了,”程川道,“就偷你車離開那天。”
難怪跑那麼快,榮峥思忖:“那你接下來……”
“先在芝加哥玩幾天吧,然後收拾收拾東西回國,也要重新開始工作了。”
此話半假半真,重新工作不假,但程川沒打算回國。
事實上他在踏上這片國土前,就已以自由職業者身份簽約《國家地理》,此前得知李思餘具體住址後沒乘坐飛機直達,也是想着把六十六号公路走完,多拍攝些照片,積累素材。
而就在不久前,程川收到了雜志編輯的通知,他們計劃于南半球夏季,也即十一月伊始,進入南極開展專題拍攝。現今不過八月底,左右簽證期限充足,他決定先行前往阿根廷适應适應。機票自然早已私下提前預訂好,不過這一切,就沒必要告知榮峥了。
“好,我陪你。”
程川嗤笑。
“……我去藥店買點藥塗一下。”榮峥落荒而逃,程川也下了車,沿着人行步道踱走。
摩天大樓之鄉名不虛傳,各座恢弘建築拔地而起,落日熔金,打在玻璃幕牆上折射出一種液态的質感,像塊巨型琥珀。
程川沐浴在從密歇根湖上吹來的溫涼晚風中,溜達到了一處休閑廣場上。
雲絮被夕陽染成橘子汽水的顔色,廣場上有舉着冰淇淋追逐的孩童,有席地而坐喂海鷗的流浪漢,也有倚着燈柱吹奏薩克斯的賣藝人……其樂融融,一派祥和。
“媽媽,為什麼我總是失敗呢?我明明騎出去了,但很快就會失去平衡,你看你看,就是這樣——”程川坐在一條長椅上,幾步之遙外就是個正在學自行車的小女孩,随着對方稚嫩驚恐的尖叫,她所騎的車開始歪歪扭扭繞圈,而後車頭猛一下打滑,整個人栽倒在地。
程川下意識想起身,卻見小女孩的媽媽已先一步把她連車帶人一道扶起:“還好嗎寶貝?”她替她拍去膝上沾染的灰塵。
小女孩聲音沮喪:“我沒事,媽媽。”
媽媽便笑問她:“那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再騎?”
小女孩燃起鬥志:“不!我還要騎!我一定可以會騎的!”
母親于是笑着刮刮她的鼻尖,松開手,小女孩卻跨站在原地,遲遲不敢将腳離地,踩上踏闆。
“媽媽,爸爸說我最好記住公式,重心偏移的角度要小于……小于多少多少就好,這樣我就不會摔到了……”她說着,身子左搖右晃幾下,試圖找到父親說的那個角度,“媽媽我忘記角度是多少了,你能幫我打電話問問爸爸嗎?”
“寶貝,”她媽媽哭笑不得,“騎車重要的不是記住多少平衡理論,你先去做,你先去嘗試,搖搖晃晃也沒關系,身體記憶會替你找到支點……”
在母親的鼓勵下,小女孩終于不再畏懼,雙腳離地,蹬了出去——一開始依舊會晃,可漸漸地,就能走直線了。
小女孩高聲歡呼:“我成功了!媽媽,我要騎得比風還快!——”
母女二人的歡聲笑語漸行漸遠,徒留程川被女人留下的那句話砸中,愣在原地。
“身體記憶會替你找到支點”,十分樸實的一句話,卻讓他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程川從昨夜思考到今日,覺得諸如“愛人先愛己”此類被反複強調的正确道理在落地時總會遇上重重阻礙,知行割裂,便因此認為難以做到,而拒絕執行,自我放逐。
但其實,當他不再将“實踐艱難”視為失敗,而是看作自我覺察的入口時,那些道理就會從生硬的教條,慢慢變成自然流淌的生命狀态。
愛自己很難嗎?好像也并沒有。事情的關鍵歸根究底在于嘗試,至于其他的,“身體記憶會替你找到支點”。
與其糾結“我還沒學會愛自己”,不如先做點小事,比方說——程川看向遠處的移動冰淇淋車——他決定先獎勵舟車勞頓的自己一個甜筒。
如是想着,程川站起身,正欲往那邊走去時,耳畔卻忽然傳來榮峥的呐喊——
“程川!”對方說,“趴下!!!”